風順着窗子一縷縷灌進來, 胡建明的話裡滲着陰森森的詭異。
霍廷跟家冕聽後,先是詫異的互視一眼,家冕低頭沒說話, 霍廷則是大方地一笑, 半開玩笑地說:“那你肯定幹了什麼讓人惱火的事兒, 人才拿刀砍你, 我不是很相信一個姑娘無緣無故會拿刀砍你。”
說完, 他又笑着補充:“你那姑娘我不太瞭解,但我侄子我可太瞭解了,他選的人, 不會錯。”
胡建明見他們不信,以退爲進, 無奈地搖搖頭:“算了, 你們當是我胡說吧。”
家冕心裡在想, 這胡建明也真夠能空口瞎編的,於好會砍人, 他打死都不信。
霍廷跟胡建明認識有些時日了,他在商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胡建明是什麼樣的人他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念在於老爺子的面上,霍廷也不會跟他來往這麼久, 當年於老爺子在商圈也是一呼風喚雨的人物, 霍廷跟了他十幾年。可惜, 天妒英才, 於老爺子走得早, 五十出頭查出胃癌,沒撐過半年就走了。人就是這樣, 一旦被命運宣判了死刑,心裡的防線被擊潰,之後的每一步,都往那墳墓去。
得知於老爺子病危那陣,董事局裡就已經不安分了。霍廷是見證過那場商界的鉅變,也在一夜間,看清了人情冷暖,世間百態。被昔日並肩作戰的好友拿着槍桿推到了風口浪尖,逼他做出選擇……
在於老爺子死後,他主動辭去了財務總監的位置,下殯那天,幾位德高望重的元老都勸他留下來了。畢竟這圈內能跟盛華比的企業沒幾家,而且後進那位也表示非常欣賞他。
那天灰濛濛,下着淅淅瀝瀝的綿綢雨,公墓裡都是穿着黑西裝撐傘的人,莊嚴肅穆。
元老勸他:“情義兩難全,所以商圈,只談利益,不談情義。”
霍廷當時回了句,看着青石碑上那張慈祥的笑臉:“對他而言,我已經是不情不義之人,他曾經救我於水火,我卻陷他如此境地,您也甭勸我了,秉持己心,這早已經不是當年的盛華了。言盡於此。”
之後便離開盛華自己帶了一幫子人開始創業。早些日子,胡建明不知道從哪裡打聽來的消息,聽說他們公司最近在倒騰飛行器,需要一個飛行基地,三人搭上線後,胡建明跟霍廷要了百分之三的股份,霍廷沒拒絕。
念着於老爺子的面子,答應了,算是償還了當年老爺子的知遇之恩。他後來東山再起,但於老太太恨他入骨,不肯見他。胡建明是於家唯一的突破口,他大方表示,可以給股份,但必須以他老婆的名義。
雖妻子再三叮囑,不要跟霍廷扯上關係,但胡建明咬牙切齒表示,有大腿不抱,就是傻.逼,不管用誰的名義,有總比沒有好,只要他不跟妻子離婚,股權永遠就有他有份,便答應了。
所以,對霍廷來說,胡建明是個外姓女婿,於好纔是本本分分的於家人。這倆要是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他幫誰還不一定呢。他垂下眼,鋼筆漫無目的地在紙上敲着。
想到剛纔於好那反應,越想越覺得不正常。
想到這。
霍廷忽然改了主意,一摸口袋,神色焦急:“我好像公章忘帶了。”
家冕啊了聲,“不是吧?”
霍廷收好筆,在他們面前認認真真找了一圈,還把文件袋全婁出來翻了個遍,“昨個開會我估計落秘書那了。”
家冕倒也不急,他十分信任霍廷,再仔細一瞅他,發現他好像給他使了神色,家冕揣摩他的意思,試探:“那下次?”
霍廷笑了,表情讚賞:“那下次吧,你去看看那倆個,咱們先去吃個飯,合同我再找時間約你。”
家冕不知道霍廷葫蘆裡賣什麼藥,倒也挺聽話地站起來去找陸懷徵他們。
胡建明在一旁收了筆,“今天不簽了?”
霍廷反問:“你着急啊?你着急你先簽,完了我帶回去,讓人蓋了章之後你那份再給你?”
胡建明面兒上爽快一笑:“倒不用這麼麻煩,霍總既然沒帶章,那就改日。”
霍廷點點頭,出去打了個電話。
家冕是在角落裡找到兩人。
陸懷徵正壓着於好,摁在牆上親她,一邊親,還一邊在她耳邊說着什麼話,低聲哄她,於好始終低着頭,陸懷徵一隻手撐着牆,然後把人摟進懷裡,手摁在她後腦上,腦袋搭在她的腦袋上,輕聲哄着。
走廊裡就亮着一盞暈黃的燈。
男人聲音溫柔如水,修長的手指在她後腦上輕輕拍着,一下一下:“明天帶你去吃牛舌好不好?”
懷裡的女人不說話,精神有些渙散,良久才說,“明天?你不是要初篩麼?”
陸懷徵聽着,轉頭看見家冕站在不遠處,然後低頭又不知道在於好耳邊說了什麼,姑娘朝他這邊看過來,窩在陸懷徵懷裡,倆眼睛水盈盈的,這場面誰看誰心動。
家冕就覺得這丫頭是不是太矯氣了點兒。
天天要這麼陸懷徵哄着,這戀愛談着也忒累了。
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錯了。
霍廷出去打電話,胡建明坐在包廂裡左思右想覺得不對勁,霍廷這人做事向來一絲不苟,籤合同不帶公章這種事情,打死他都不相信,除非他改主意了。
怕是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惹得這老闆不高興了。
仔細想想,也無非是那兩句。原以爲看起初那反應,霍廷跟這侄子關係也不怎麼熱絡,他說那話不過是想挫挫那丫頭銳氣,當年的斷指之仇,讓他這幾年遭受了多少歧視!他可都記着!
霍廷在業內算是知名企業家,這要是真讓於好跟他侄子結了婚,以後他的日子必定不好過!
一時衝動,頭昏腦脹就沒忍住挑撥了幾句。
待說完,他自己也有點後悔,他利用霍廷對於家有愧,空手套了這百分之三的股份,本就已經是天上掉餡餅的事兒!
霍廷是對於家有愧,又不是對他有愧!隨時可以翻臉的,他剛纔是昏了頭了!
胡建明咬牙,暗暗下了決心。是應該警告那丫頭兩句。
他站起來,看見霍廷在門口打電話,往他這邊掃了眼,他笑了笑跟他揮手示意——去上個廁所。
霍廷頷首。
等霍廷收了線,把電話揣回兜裡的時候,其他四人還沒回來,他立在原地又等了會兒,表情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怎麼搞的,幾個人上廁所,這麼久還不回來。
而就此時,身後一道尖叫聲炸開,掀翻屋頂,他回頭,前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迴盪在空蕩蕩的走廊上。
是剛纔上茶的服務員,神色慌張,腳步紊亂,歇斯底里地厲聲尖叫:“救命啊!!!!殺人啦!!!!”
霍廷心下一沉,拽着人衣領,急聲問:“怎麼回事?!”
服務員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廁所廁所!殺人了殺人了!”
霍廷暗忖片刻,到底是見慣大風大浪的人了,冷聲對服務員說:“你聽我的,現在下樓,不要報警!”
服務員傻了。
這他媽還不報警?!
霍廷一聲爆喝:“你他媽要是不想混了就報警!滾下去!”
服務員連滾帶爬從樓梯上下去,一連滾了十幾級臺階,差點兒暈了過去。
等霍廷抵達案發現場。
如他所料,地上躺的人,果然是胡建明,肩頭衣服襤褸,血肉外翻,正往外汨汨冒着鮮紅色的血液,染紅了所有人的眼,胡建明抱着大腿,蜷縮在地上,疼得哀聲連天。
家冕立在一邊,整個人已經成了癡呆狀。
於好渾身發抖,被陸懷徵抱在懷裡,捂着她的眼睛,卻擋不住溼熱的眼淚。
就聽他說:“是我,是我,跟你沒關係。”
霍廷徹底怒了。
“誰他媽給我解釋一下,這怎麼回事?!”
“是我,我拿刀捅了他。”
旁邊一道淡淡的聲音響起。
陸懷徵波瀾不興地說。
“是我。”於好也說。
陸懷徵低頭看她,“不要說話。”
霍廷不理他倆,轉頭看向家冕:“你說。”
家冕看了眼陸懷徵,後者眼神裡透出的狠意,讓他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他鎮定地理了理思緒,把剛纔看到的那一幕儘量用清晰的邏輯語序給霍廷描述了一遍。
他過來找他倆的時候,無意間聽見陸懷徵要初篩。
初篩這種事情,他一聽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事,一再盤問下,才知道,居然是艾滋病初篩!他那天還在基地跟林一輝吐槽,說這兩人之間的氣氛太他媽壓抑了,一點都不像談戀愛,反而更像是兩個病友。
就那時,陸懷徵進去上了個廁所,讓家冕看着於好。
他承認,就那麼一會兒功夫,他只是想給好朋友打個電話問問,艾滋病這種東西萬一被確診了該怎麼辦,他對這方面不瞭解,但他有個朋友是這方面的專家,因爲是個GAY,所以對這塊非常注意。
電話剛接通,就聽見那邊傳來尖叫聲。
他當時還在想,這小姐真能給他惹事,從樓梯轉角衝出去的時候,整個人就傻了。
胡建明狠狠掐着於好的脖子,把人給提在牆上,咬牙切齒地警告她:“……你要是……我他媽弄死你!”
於好不掙扎,被掐得滿臉通紅,卻憋着一股勁兒,眼神裡寫滿了倔強,死死撐着,儘管全身在發抖,儘管她害怕得快要死掉了,可眼神那股子恨意和狠勁兒是家冕以前從未見過的。
他當時第一次心疼於好。
心下一凜,他衝着胡建明怒吼:“你幹什麼!”
不過陸懷徵比他更快一步,那時,剛好服務員經過,準備去洗餐具,最上頭壓着一把閃着寒光的刀。
陸懷徵直直朝胡建明過去,經過服務員時,速度快到令他咋舌,沒等他反應過來,人影一擦一晃,那刀已經拿在手上了,毫不猶豫朝胡建明的背後劈過去。
家冕當時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瘋了,瘋了,都瘋了。
他幾乎是下意識衝過去抱着陸懷徵的腰,把人撞開,聲嘶力竭也紅了眼睛:“你瘋了!!!你想背處分嗎?!”
那刀哐當落在地上,陸懷徵冷着臉,沒有去撿,扭着胡建明的肩,清脆地咔咔兩聲,利落地卸了兩隻胳膊下來,然後把人丟在地上,待他再要衝上去。
到底是特種兵出身,他打架不是臉紅脖子粗的那種,他打架是全程是泛着冷,那種冷,纔是讓人絕望的,招招致命。家冕怕他把人打死,鬥着膽子去攔,“你他媽還是現役!”
卻聽他爆喝一聲,“滾,向家冕,我他媽瘋了纔會把於好交給你!”
是真動了怒。
於好失去鉗制。
整個人順着牆壁滑落到地上,她大口喘着氣,死死盯着滾在地上呻.吟的胡建明。
那眼神裡像是燃着一團火,她全然喪失理智,渾身抖得厲害,呼吸愈見急促,大腦轟然作響,耳邊已經聽不清任何聲音,嗡嗡嗡像有幾百只蒼蠅在飛,她辨不清,分不清。
望着地上那把泛着光的水果刀,腦中混亂不堪,只剩下一個想法——殺了他!殺了他!
殺了他!你就解脫了!
於好朝那刀撲過去,雙手握住刀柄,尖叫着扎向他胸口!
陸懷徵回過神來!忙反身抱住她,把人撲在地上,刀口刮過胡建明的肩,連帶着陸懷徵的手臂,也劃傷了。
他沒管,任那血流,把於好從地上抱起來,緊緊把她摟進懷裡,一下一下在她臉頰側邊,輕吻,“沒事了,沒事了,我不會讓他傷害你了,好嗎?”
於好終於放聲大哭。
是從沒有過的放聲痛哭,她的頭,一下一下,砸在陸懷徵的肩上,一聲比一聲悲愴,一下比一下慘烈。
那聲音,連家冕聽了都彷彿是一針一針戳在他心上!
“我想殺了他!我要殺了他!他是個畜生!是個畜生!!他就是個畜生!!!我想殺了他之後再自殺的,可是我想跟你有未來啊!我想跟你有未來!”
家冕很久很久之後,他都能想起來,那個滲着寒意的下午。
他失魂地坐在地上,看着他對面的兄弟,拳頭緊握,抱着懷裡的姑娘,心疼地快要死掉了,他有些絕望的閉了閉眼,咬着腮幫說:“不管你曾經經歷過什麼,於好,我只要你,明白嗎,不要再有自殺的念頭了好不好?”
家冕這才終於明白。
一個兩個。
都愛慘了。
也疼慘了。
是他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