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圖斯蘭之前, 陸懷徵的結婚報告下來。
那天晚上,他把那黃色的文件袋交到於好手上,於好茫茫然接過, 怔楞低頭一瞧, 沉甸甸又厚重的一小碟, 邊角處還蓋着個紅戳戳的機密字樣, 慌得不行, “這啥?”
他冷淡地靠在牀頭上,還在爲剛纔那十下憤憤不平,“結婚報告。”
“這麼快下來了?”於好一驚, 拆開袋子狐疑地看着他:“韓教授說我的政審不一定能過,還以爲要提審我呢。”
“提審?”他笑得漫不經意, “大清都亡了那麼多年了, 誰提審你, 我讓領導找人幫忙疏通了,你那不是什麼大問題。”
於好慢慢把那張申請表抽出來。
看見自己跟他的名字上下排列在一起, 那種命運相連,生死與共感覺,讓她怦然心動。
陸懷徵,1988.01,96723, xx突擊一隊隊長, 空軍少校。
於好, 1989.09, xx科研院心理所, 助理研究員。
底下是一串長長的兩人簡歷,陸懷徵歸隊那天讓她發了一份簡歷過去, 她二話沒說就給人發過去了,現在才知是用來打結婚報告,早知道就多寫一些獲獎狀況了,心裡有些埋怨,“你怎麼不早說呀,早點說的話,我得重新好好打一份簡歷,之前發給你那份都是我大學畢業求職那會兒做的,這幾年還有好多獎項沒寫進去。”
牀頭燈照得臥室光線幽黃,兩人在黑夜裡低聲細語。
陸懷徵懶散地靠在牀頭上,半開玩笑地說:“準備把幼兒園拿幾朵小紅花的事兒也寫進去?”
於好聽樂了,抱着文件袋撲到他懷裡,撒嬌般的:“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很聽話,可大家就是不喜歡我。”她抱着文件袋躺在他緊實而賁張的胸膛上,臉貼着他硬邦邦的身軀,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平,仰頭瞧他一眼才說:“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就是你默默把自己該做的事情一絲不苟的做完,大家好像覺得你就是應該的,而有些小孩什麼都不做,偶爾做點事就能獲得大家青睞,大人們都誇他能幹,我小時候很不解,爲什麼總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不知道是不是我目光太狹隘了。”
“有。”陸懷徵捋着她的頭髮說。
“啊,你也有啊。”她困惑,“我以爲你從小應該很討大人喜歡吧。”
陸懷徵去摸煙,“我小時候麼?”
於好下巴搭在他胸膛上,兩眼炯炯有神的模樣,好奇心旺盛地看着他:“對啊,你小時候什麼樣兒?”
他取了支菸含在嘴裡,虛攏着打火機,吸燃,隨後骨節分明那蔥長的手指夾着煙把打火機隨手丟回牀頭櫃上,淡聲說:“也沒什麼人喜歡我。”
於好不相信。
陸懷徵一隻手搭在牀頭櫃上,將冒着縷縷青絲的菸頭對準牀頭的透明菸灰缸,低頭柔情似水地看着她,另隻手輕輕颳着她的鼻尖,說:“我姥姥姥爺很討厭我,我記得小時候過年都是分開的,我媽回姥爺家,我跟我爸就回爺爺家,因爲我媽懷我時,姥姥那邊有個算命先生說我命格跟姥爺衝,不讓生,我爸從小在軍營里長大自然不信這些,我媽堅持要生,最後是躲着姥姥姥爺把我生下來了,後來我出生後,家裡的長輩陸陸續續都去世了,我媽很自責,甚至也信了那算命先生的話。有一年,趁我父親回隊裡的時候,我媽拿枕頭矇住我,她一邊哭一邊跟我道歉……”
於好聽到這,整個人都呆了,手慌張地捂着嘴。
陸懷徵捋着她的頭髮,輕描淡寫地模樣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我當時拼命掙扎,我那時根本不懂我媽媽爲什麼要殺了我,我以爲是我做錯了什麼,但我這性子從小就犟,也不知道跟人求饒,就憋着眼淚什麼也不肯說。”
“然後呢?”她聲音哽咽。
“最後是我姑姑來了,救了我。當然我知道,就算我姑姑不來,她也下不去手,我母親是個很溫柔的人,除開拿枕頭蒙我的那天,她平日裡都是一個很溫婉賢淑的人,連重話都捨不得說一句,那天一定是受了刺激。大概是覺得愧疚,對不起我,對不起父親,當天晚上母親就自殺了,死在浴缸裡。”
天吶。
於好捂着嘴,眼圈泛紅,眼淚泫然欲落。
陸懷徵刮刮她的鼻子,仍是笑着:“嚇到你了?”
陸懷徵用拇指颳去她的眼淚,抽了口煙,繼續說:“如果我姑姑沒有改嫁給霍廷,現在的我可能就會在大牢裡蹲着,或者過着刀尖舔血的生活。”
於好安靜聆聽。
他撫着她耳側的頭髮,說:“我姑姑這麼多年生不出孩子,霍廷用我姑姑的名義建了個基金會,撫養了一批小孩上學,每年都有人想以這個基金會的名義搞點工程,簡單的來說,就是想撈筆油水,霍廷愛錢,他比任何人都愛錢,唯獨不會做的就是拿我姑姑的愛去圈錢,什麼都可以動,唯獨基金會他不讓人動。我父母跟我相處時間不長,我最親的兩個人,是我爺爺和霍廷。是霍廷告訴我,愛比恨有意義。其實那個下午,我根本不知道如果我姑姑不出現會出現什麼樣的後果,她真的會停下來麼,其實我心裡的答案是不會,但我仍然原諒她。”
安慰麼,於好想他不需要,卻忍不住心疼他,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拉扯着一揪揪地疼,眼淚開了閘,怎麼抹都止不住,反而越抹越多,彷彿斷了線的珠子。
陸懷徵嘆了口氣,有些懊惱地摸她頭,“我是不是不該跟你說這麼多?”
“要說。”她忙說,“你總是什麼都不跟我說。你以後不許自己憋着,什麼都要跟我說。”說完,她點憐惜地去摸陸懷徵地頭,可憐巴巴地說:“霍廷真厲害,還能把你拉回正途。”
他任由她摸,低頭笑笑,“結婚報告你先拿着吧,等我從圖斯蘭回來……”
說完他微微擡頭,眉峰輕挑起,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無比,卻飽含深情。
於好總覺得他要說很重要的話,於是她靜靜看着他,心裡慢慢蕩起蓬蓬漣漪。
滿心滿眼都是期待。
陸懷徵軍襯敞着,露出他麥色的身軀,手還搭在牀頭上,他低頭思忖,那煙明明滅滅亮着微弱地星火。
他把煙摁滅在盛着水的菸灰缸裡,發出“嗞啦”一聲。
人罩過來,於好下巴被人捏住,輕輕往上一擡,嘴脣被人封住,溼熱,帶着蒼烈的菸草氣息,舌尖從她脣緣細細吮過去,最後捧着她的臉,額頭抵着她輕蹭着,低沉地說:“於好,嫁給我?”
語氣虔誠,似廟裡的撞鳴鐘,一字一句,重重砸在她心上。穿過歲月的長河,男人的臉跟過去那張飛揚跳脫的少年面龐似乎漸漸重疊,她躺在他身上,燈影搖曳,心跳加速,面紅耳熱地看着他。
於好想起一句話。
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他好像其實沒怎麼變,少年氣還在,連求婚都是陸懷徵式的簡潔有力,卻不容拒絕。
“你明天什麼時候走?”於好看了他半晌,忽然問道。
“晚上走。”
她勾住他脖子,主動回吻:“那明天早上去領證,我跟韓教授請個假,幾分鐘的事兒。”
陸懷徵親笑了,“這麼急?”
“要聽我的理由麼?”
“嗯。”他心不在焉地親她。
“其實也沒什麼理由,就是想把證領了,萬一你這回從圖斯蘭回來又被哪個瘋子給咬一口,回來跟我說,於好咱倆算了,我等不起也不想等了,既然決定在一起了,那就風雨同舟,就算你真的有什麼事,我不想到時候連去看你的資格都沒有。還有,我跟趙師姐已經加入了軍嫂聯盟……反正早晚都得……”
“什麼軍嫂聯盟?”陸懷徵停在她胸前。
“是你們慄參謀長夫人建的一個羣,裡面好多軍嫂呢,我們是空軍屬的,不進去不知道,一進去才知道軍嫂不容易,不過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陸懷徵低頭去咬她,含糊不清地說:“趙黛琳湊什麼熱鬧,她什麼時候成軍嫂了?”
於好被他親得渾身酥麻,輾轉低哼:“人家是預備役嘛!”
他想了想:“還是不行,等我回來再說,我好歹得先見過你爸媽,不然太不尊重他們了。”
……
結果第二天一早,陸懷徵還是被於好連蒙帶騙地坑到了民政局門口。
一米八幾的英俊男人駕着胳膊大咧咧地坐在婚姻登記處的等候區,旁邊幾對登記的準夫妻都忍不住往這邊掃了眼,大約是覺得這些目光太過赤.裸,於好拿胳膊肘搡了搡陸懷徵:“高興點好嗎?不然別人以爲我花錢買了個小白臉。”
陸懷徵橫斜她一眼,反駁:“我不是小白臉長相。”說完,上下掃她一眼,謔道:“你看起來也不是很有錢。”
於好把手上的結婚報告丟還給他,激道:“你要不想結婚,那就算了,咱們現在走。”
陸懷徵敞着腿,靠在椅子上,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我做夢都想娶你。”
他大大方方地說,神情也相當坦然,儼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太坦蕩了。
說得於好心神晃盪,第一次在衆目睽睽之下,想撲過去親親這撲克臉。
結果一旁始終低頭戴着墨鏡和太陽帽的女人卻側頭往這邊看了眼,她把墨鏡往下輕輕一推,狐疑地喊出聲,“陸懷徵?”
陸懷徵順勢望過去,還眯着眼,於好卻比他更快認出那女人來。
“胡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