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無雙的脣瓣顫動了許久,也沒能擠出半個音。
他給她出了一個難題,比要她的命還難。
她的沉默,讓他的眸色越發沉冷,最後便連怒意都散了去,結上一層厚厚的冰。
“凌無雙,你當真以爲,孤王就那麼好愚弄嗎?”他毫不留情地將她推開,這會兒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昨夜的酒氣,有的只是冷然。
她跌坐在地上,微垂視線,茫然地看着地面。
她從未想過愚弄他,可要她如何下手殺了自己的孩子?即便所有人都錯了,可是,孩子並沒有錯。
“不走?”他的聲音裡已經透着警告,那是暴怒的邊沿。
她緩緩擡頭看向他,軟了聲,“子慕……”
“不要這麼叫孤王,你沒資格。”他驀地嘶吼,打斷她的話。
凌無雙別過臉,強忍去眼中的淚水。
拄着地面站起,她挺直脊背轉了身,向外走去。
既然得不到救贖,那她唯有挺直脊背,等待他最後的判決。
他銳利的鷹眸狠狠地盯着她挺直的脊背,恨火和怒火交織着蔓延。
“凌無雙,孤王給你兩條路走,要不然就答應孤王剛剛的提議。要不然你等着看孤王收兵,與顯國議和吧。”
凌無雙的身子瑟縮了下,驀地停下腳步,轉頭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顯國如今腹背受敵,若是孤王願意聯合周景瀾休戰,孤王相信顯帝一定會樂於答應。”拓跋颺的聲音不高,卻說着最殘忍的話。
他語氣裡的寒涼將她包裹,她的身子不禁微微顫抖了起來。
“大王那麼做,又有什麼好處?”她強制鎮定地回。
“如今拓跋兵困馬乏,若是孤王這個時候停戰,不但能穩佔顯國的幾個城池,更可以休養生息。”拓跋颺的眼神一沉,有抹精銳的算計劃過。
“呵呵!”凌無雙聞言,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拓跋颺驀地一眯眸。
“顯帝爲人自負,他是定然不會讓任何人佔着他的國土就肯議和的。若是無雙沒有猜錯的話,顯國如此腹背受敵,靖王必然會出手幫自己的兒子和國家。大王應該知道,靖王當年退守亙城,手裡囤積了大量的兵馬,只爲守亙城安寧。”凌無雙悽然地笑,淚水滾落臉頰,“大王當真看不透這些嗎?”
“無雙公主果真智勇雙全。”拓跋颺擡手拍了兩下,卻是譏諷地笑。
“無雙能看透的,大王又怎麼會看不透?”凌無雙眼中的淚水落得更快了些,“子慕,爲何還要幫我?”
“你在胡說什麼?”拓跋颺的眸色一閃,隨即以怒蒙上所有情緒。
“你應該很清楚,除非拓跋投降,否則皇甫睿淵絕不會休戰。而我既然不肯殺皇甫睿淵,即便你送了我去,我依舊不會殺他。”
有的,只是爲了讓他們“一家”相聚。
“凌無雙,你可知,你如此猜度孤王,等同於羞辱孤王。孤王隨時可以殺了你。”拓跋颺怒髮衝冠,驀地拂掉桌案上的東西。衣袖拂過硯臺時,染了他一衣袖的黑墨,他卻恍若不知,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那就殺了我吧。”這也許纔是最好的結果。
“物盡其用,孤王殺了你,豈不是浪費了?”拓跋颺冷然的反駁。
她含淚望着他,“子慕,謝謝你。可是無雙走不出這裡了。”
她決絕一笑,轉身離去。
他的眼神暗晦不明的閃爍着,眼中似醞釀着驚濤駭浪。
須臾,只餘驚濤駭浪停歇後的平靜淒涼。
凌無雙挺直脊揹走出御書房,門關上的那一刻,她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身子一軟,險些摔倒,幸好素月一把扶住了她。
她轉頭看向她,安撫的笑笑,由她攙扶着離開。
直到走遠了些,凌無雙纔敢卸下僞裝,泄露脆弱。
“素月,本宮該怎麼辦?”
“公主,離開吧。拓跋即便容得下公主,也容不下這個孩子。”素月聲音凝重地勸。
“本宮何嘗不知。”凌無雙長嘆一聲,她自認一向處事果斷,可她到底只是個女人而已,她沒有辦法在瞬間就狠心決絕的處理掉自己的孩子。
“可是……”素月剛要再次開口,凌無雙便拍拍她的手,“本宮都明白,本宮知道該怎麼做。”
她與皇甫睿淵原本就回不去了,如果這個孩子是他的,他們之間就更加回不去了。他若是能乘人之危,便連曾經愛過他,她都會覺得後悔。
她如今猶豫,不過是單純的心疼一條無辜的小生命。
“走吧。”她重新振作,傷春悲秋本就不是她的性格。
抽出被素月攙扶着的手,她挺直脊背,向無憂樓而去。
素月凝着她的背影,眼神暗了暗,快步跟了上去。
須臾,兩主僕來到無憂樓門前。
“素月,你候在門外。”凌無雙吩咐一聲,一個人進了大殿。
大殿中央,她盤膝而坐,緩緩落下眼簾。
她想求得心靈的平靜,卻只能在心裡懺悔,懺悔那個她即將做的決定。
如果,她不能帶着這個孩子遠走天涯,她就不該生下他,讓他受人白眼,吃盡苦頭……
那一日,凌無雙不知道在大殿裡坐了多久,直到天色越發暗了下來,屋外傳來了素月的聲音。
“公主,該用膳了。”
她這才緩緩睜開眼。而這會兒,她的眼中已經只餘一片清冷。
“素月,去告訴大王,本宮願意一直留在拓跋,答應他的要求。”她的嗓音微微嘶啞,決絕裡透着蒼涼。
“……是。”素月微一遲疑,應聲快步離去。
凌無雙拄着地面,想要從地上站起,已經麻木的腿一軟,險些摔倒。她穩住身子,堅強的向樓梯走去。
麻木的腿已經失去了知覺,就如她此刻的心,仿若已經聽不到踏過樓梯的聲音。
二樓樓梯口,她頓住腳步,望着始終沒有解開的棋局,脣畔緩緩彎起。
她的人生就如這盤死局一樣,怎麼走都走不出一條活路。
這一生,她到底還要失去多少,纔是這死局的盡頭。
擡步繼續向三樓走去,她在等待着,等待着他來結束這一切。
她按上泛疼的胸口,只覺得剛剛開啓的心門再次緩緩地關了上。
她愛過的人,她的夫君,都成了她生命中的傷。
每落在樓梯上一步,都好似落在了自己的心頭,踩疼自己的心。
“吱呀——”
她推開三樓的門,這間本以爲已經住習慣的屋子,這會兒卻如此的陌生。
她忽然明白了,大概是因爲這裡根本就不屬於她。
她遲疑着,邁進屋子裡,走到書桌前。
那副丹青還如她第一次來時一樣,擺在那裡。她的視線定格在幅丹青上,回憶流轉,回到那一日。
丹青不渝,堅貞不渝,多美的寓意啊!
鼻子一酸,有淚滾落在畫卷上。
她一驚,趕忙擦去臉上的淚水,怕暈染了桌上的畫。
只是,下一瞬,她卻生生的僵住了動作。
落款提名空出來的位置上,竟是緩緩顯出了字跡。
她旋即明白過來,這裡的字跡大概是遇水便會顯現。
她的心跳忽然加了速,總覺得那一處隱藏着什麼秘密。她只是微一猶豫,便快步走到門邊,將門插好。又快步走到屏風後,端了一盆水回到桌邊,用蔥白的指尖沾了水,一滴一滴地滴在畫上。
隨着水滴在畫紙上暈染開,那一處的字跡也漸漸的顯現而出……
一個完整的“清”字,落入她的眼簾。她的手一顫,又落下幾滴水。隨後,又有一個字暈染了出來……
“清清……”她的脣瓣動了動,輕喃出紙上的兩個字。
“公主。”素月的聲音驀地在門外響起。
她一怔收神,強壓下心裡的翻騰,“見到大王了嗎?”
“見到了。”素月的語氣低落,“大王說,公主若是決定了,就自己解決吧。”
凌無雙的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她艱難地挪動腳步,走到門口將門打開,眼神空洞地看着素月。
“素月,幫本宮想辦法找些墮胎藥來。”
素月的鼻子一酸,又險些落淚。
“公主若是捨不得……”她剛一開口,便被凌無雙喃喃的聲音打斷了,“本宮沒有別的路可以選。”
“公主!”素月嘭的跪在地上,“要不然我們再等等,等主子來救公主。”
“本宮無法再等,也無路再退。”一個把身子給了兩個男人的女子,便是自己那一關都過不去,她還能奢望別人的諒解嗎?
她現在就好似站在百步開外的人,遙望着兩個男人,向誰走去都難。
“公主……”素月的視線氤氳,咬咬脣,最終還是起了身,向樓下快步而去。
凌無雙緩緩低下頭,視線落在她還未隆起的小腹上,旋即死死地閉上眼。
心口的疼痛又加劇了幾分,她的額上有冷汗漸漸滲出,眼前的樓梯不停地晃動。
她扶住門框,想要支撐住自己的身子,卻終是無力的滑了下去……
多日未上朝的拓跋焰爍這會兒正置身於御書房中,與自己的親侄子對峙着。
“王叔若是喜歡這裡,孤王便將這裡讓給王叔。”拓跋颺說着起身,一語雙關。
拓跋焰爍的眸色一暗,一抹失望極快的閃過後,撩袍跪了下去。
“請大王儘快做決定。”
“王叔最近這一年來,跪孤王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拓跋颺俯視着殿中的人,眼中有暗潮涌動。
拓跋焰爍的身體僵了下,“君臣有別,以前是臣不懂事。”
拓跋颺輕嗤,“王叔當真就如此不相信孤王?”
“忠言覲見,本就是臣下的本分,並沒有不信任大王一說。”拓跋焰爍挺直脊背,鏗鏘有力地回。
“哦。”拓跋颺點點頭,“若是孤王不答應呢?”
“還請大王以社稷爲重。”拓跋焰爍微昂了昂頭,大有與拓跋颺對峙之勢。
“王叔是不是也太過危言聳聽了,孤王不肯與寧王合作,就是不以社稷爲重?”拓跋颺的眼神漸戾,“寧王不過是喪家之犬,凌灝離的手下敗將,孤王之前肯利用他,已經算是給他面子了。”
“大王可以看不起寧王,那拓跋和翾國的和平又可以維持多久?”
拓跋颺冷笑,並不想與他多談,“孤王自有決斷,王叔若是對孤王的做法有異議,大可以反了。”
“大王這是爲了凌貴妃嗎?”拓跋焰爍忽然冷冷地出聲,“那臣倒是想問問大王,若是凌貴妃有孕的事情傳了出去,大王如何面對天下幽幽衆口?”
“王叔這話何意?”拓跋颺的臉色一沉。
“凌貴妃有孕的日子未免也太巧合了。”拓跋焰爍直指要害,“亦或是大王打算將凌貴妃還給顯帝,換取暫時的和平,再看着翾國內亂?”
拓跋颺的眼中狠色乍現,死死地盯着跪在堂下,毫無懼怕之意的拓跋焰爍。
無憂樓內,香菸彌散,用作安神。
牀上的凌無雙眼皮輕輕的跳動,緩緩睜開眼。
“公主,你醒了。”素月又驚又喜的聲音在牀旁響起。
凌無雙轉頭看向她,仔細回想了一下之前的事情,才問:“本宮又毒發了?”
“嗯。”素月傾身將要起身的她扶起,“好在公主這次沒事。”
凌無雙靠在牀柱上,擰緊眉心,輕喃:“這蠱毒不是應該一次比一次毒發要嚴重嗎?”
素月被問得愣了下,隨即驚道:“是啊。公主這次怎麼會沒有大礙。難道……大王……”
凌無雙眼中的情緒抖了下,斂下睫毛,問:“本宮讓你找的藥呢?”
素月微一遲疑,纔回:“拿到了。”
“將藥熬好交給本宮,你出去吧。”凌無雙壓低眼簾,思緒被掩去。
“是。”素月退了下去。
室內從歸於平靜,凌無雙纔將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桌案上。
清清,是一個女子的名字嗎?
拓跋颺能一直將這幅畫留在無憂樓,可見這個女子的地位。
她忽然覺得,拓跋颺藏得太深,怕是任誰都無法窺探他心底的真實想法。而她就這樣莽莽撞撞地行於拓跋皇宮,不知己知彼,又何來勝利?
她曲起膝蓋,將臉埋進膝蓋中,將自己縮成一團。
她不想認輸,可這茫然無助的時刻,她真的很希望有一個人可以靠一靠,告訴她怎麼做纔是對的。
淚水已經染溼了錦被,她卻渾然不知。直到樓道里傳來了腳步聲,她才強制將自己從傷痛中拉出,抹去臉上的淚水。
很快,門被推開,素月走了進來,手裡端着熱氣騰騰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