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禹祥低頭不語。
“玉宜之事……”易修珍停了步,轉身朝他道,“你夫人想聽她道歉嗎?”
狄禹祥看向他,他不知珍王的意思,猶豫了一下,隨後搖了下頭,“她與我說過,讓我跟你說,她沒有那個意思。”
“她是不想見罷?”易修珍想起了狄夫人曾經的小心眼,她看着大度,其實再記仇不過了,不原諒的,她就不會原諒,不過是披了張與人爲善的皮罷了。
這一點,王妃也沒學了她,如果能,他也不至於……
“王妃也是不想見她罷?”狄禹祥的話,打斷了易修珍的思緒。
易修珍一笑,沒說是也沒否,繼續擡步往前走。
“這個給你。”易修珍拿出了袖中印了易王印的地契,“大谷東西兩市各五家街頭鋪子,還有城北的一幢大宅,三百畝良田一座山頭,大冕三地十二家鋪子,這次你派個合適人過去接管就是,以後就都是你們家的了。”
狄禹祥沒接,這次換他止步,擡眼看着易修珍。
“拿着。”易修珍遞給了他。
狄禹祥搖了頭,平視着他,“珍兄,我妻子受傷之事不是……”
“我知道,在你她是無價之寶,不是錢財可彌補的,”易修珍打斷了他的話,“但於我,能彌補得了一點是一點,你們不要道歉,我也不可能爲王妃對你們正式賠禮道歉,那麼至少收下這點,讓我心裡好過些。”
狄禹祥還是搖了頭,“接了,我就跟拿了錢財換了她的安危一樣,你的心意我領了,回頭我也會與她說,你放心,玉珠不會怪你,我與她已經跟我舅兄談過,只要你沒意見,此事不會再提出來。”
“她的意思?”易修珍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狄禹祥沒說話。
“我們還是不是兄弟?”易修珍仔細看着狄禹祥的神情。
狄禹祥回視着他,“王爺,大冕之行,於永叔而言,已經結束了,下月,我要去的是秦北,你一直都知道,我志在四方。”
他不是不想跟珍王繼續做兄弟,而是物是人非,再做下去的話,於他們兩人都有害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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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珍王的彌補,蕭玉珠知道後僅點了下頭,沒再多問。
這天長南他們都在舅舅的府裡看小表弟,不怎麼想回去,蕭玉珠想了想,跟夫郎商量了下,決定留他們到府裡往一晚,這一決定首先樂了他們的外祖父,其次纔是長南他們。
長生長息長福已經長大,他們受母親和長兄叮囑,讓他們多跟外祖問問外祖母的事,蕭元通這些個日子以來,因外孫們常問他“那時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回憶起往事的他,因回憶中有最愛的人,精神明顯比之前好了許多。
蕭玉珠也在旁聽過幾次,父親所說的話,其實跟她知道的相差甚遠,母親是如父親口中說所的那樣秀美清麗,但她沒有父親所說的那麼堅強無畏,父親在人面前的每一次受辱,都能讓她痛苦不堪,私下流淚不止。
她太愛父親了,以至於忍不了別人說他的一點不是,也因爲太愛,所以在她知道老太君限她恨不得她死後,她就先走了一步,保全父親與她。
或許,她那樣的決絕,在父親眼裡就是堅強無畏罷?
蕭玉珠這幾天老想這些以前的事,她不是個念舊的人,但因知道兄長的人這幾日就要把呆在溫北多年的蕭老太君秘密送進京後,她就一直想着以前蕭府裡的事。
想她喪母時的傷心與戰戰兢兢,想父親那幾年的麻木遲鈍,那個時候,她甚至認爲,他已經放棄了好好活着,如若不是他答應了母親一定要找到兄長,他想必都跟着她去了,所以當他讓她嫁給狄家的時候,她還以爲他對她是無所謂的。
在 那個家裡,她一直費盡心思維持着他們那個小家的生活,細心地照顧着父親的身體,就怕他真的走了,她在這世上真的孤苦無依了,她那時自認爲她爲他們這個小家 付出良多,在那個府裡忍辱負重,但在之後的許久,她才知道,他對她的父愛掩藏在了那麻木遲鈍的臉孔下,他對她的每一句輕言細語,每一次依她言所做的百依百 順,皆是因爲他把她這個女兒放在心裡最重要的地方。
到後來與夫郎交心後的日子裡,她才明白,在母親走後,父親忍受的不再僅是被忽視之苦,還有喪妻之痛壓在了他的心裡,他沒有崩潰,不僅僅是兄長沒有找回來,是因着她還沒長大,她還沒有嫁給一個他認爲是可以託付終身的人家……
她當了母親後才真的明白,一個人可以爲了自己的孩子,能承受多少以前以爲承受不了的東西。
在知道老太太要回來後,蕭玉珠也一直在想,時至今日,老太太會不會後悔當年想逼死他們一家的念頭?
淮南蕭家,已經不再是她的淮南蕭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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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是蕭老將軍夫人強行帶走蕭老太太,因這事,蕭知遠跟老將軍的交情算是差了一着……
之後,因他必須跟蕭家保持距離,蕭家之事他不再過問,且他也不再用蕭家之人,他與溫北的關係就更差了一步。
老將軍夫人在臨死之前,算計了當時的族長夫人,在死之前拖了蕭鍾氏下了墓地,蕭知遠是因珍王之請,才管了這閒事,因珍王的出面他才插手溫北蕭家的事,此事終是斷了他來老將軍最好的那點薄情。
蕭家因王妃爲珍王生了獨子之事,這幾年裡頗有點有持無恐,就是蕭老太婆,也被他們最後利用了一道,讓他幫蕭池潛之事才換回來。
蕭知遠有想過,如若淮安蕭家的那點醜事不利於他們父子,溫北蕭家早出面來與他要挾了,可他們沒有,那就說明,事情沒有像妹妹想的於他們有害,而是蕭老太婆這邊有問題。
至於是什麼問題,蕭家那邊應該知道,蕭知遠想也不想,也知道老太婆落他們手裡這麼多年,那點子事他們早就問清楚了,可他們不說,蕭知遠也當是他跟蕭家人真是沒什麼關係了,一點交情也無,那邊的人自然不會便宜他。
他也沒打算去問,就打算親自審詢。
他就不信,依他樞密院的手段,還從一個老太婆那裡問不出幾句話來。
當兩天後,妹妹問及他此事,沒問出什麼來的蕭知遠拉了她去了他們的屋子,與她道,“老太婆說要見你才肯說當年的事,你知道是什麼意思?”
蕭玉珠愣了一下,道,“不知。”
想了想又道,“覺得我是個女子,年紀不大,好說話?”
“她知道你心思不淺。”
“哦。”
見她低了頭,牀上抱着孩子在睡的暮小小瞪了蕭知遠,“你這說的什麼話?妹妹這樣的女孩子,心思再單純不過。”
蕭知遠當下就瞪了眼,“你好意思。”
都四個孩子的娘了,還女孩子,還再單純不過?他媳婦這是生兒子把腦袋都生蒙了罷?
“蕭……大……人……”暮小小翹起嘴角,笑了。
蕭知遠皺眉,嘀咕,“我這在說正事,別鬧。”
見兄嫂拌上嘴,蕭玉珠搖搖頭,坐到嫂子身邊看了眼緊閉着眼安睡的小侄子,過了一會朝躺在牀尾柱上看着他們的兄長道,“那我去上一趟?”
“不去,她哪來的臉面見你,臭老太婆。”蕭知遠冷嗤了一聲,一點已爲人父的樣都沒有。
“那哥哥再問問。”
“嗯。”蕭知遠嗯了一聲,隨後很隨意地問了妹妹一句,“當年的事,你還有什麼沒跟哥哥說過的?”
蕭玉珠沒吭聲。
蕭知遠知道她一直有事瞞着他,也沒在意,跟妻子特別平靜地說了一句,“你看,她對我再好,也有事瞞着我。”
暮小小沒出聲,眼睛看向一直盯着侄子小臉的小姑。
蕭玉珠朝嫂子笑了笑。
一時之間,無人說話,內屋靜了。
好一會都無人說話,蕭玉珠舔了舔乾澀的嘴,不知要不要跟兄長說,她懷疑祖母給父母下毒的事。
要是說了,哥哥殘殺祖母怎麼辦?
世上無透風的牆,哥哥殺了這麼多人,都是因出師有名,所以沒人能抓到能讓他致命的把柄,可殺了家中祖母的事傳出去,哥哥到時候再厲害,皇上再囂重他,恐也難保他罷?
“要是問不出,她還是要見我,我就去見上一見,你看怎麼樣?”蕭玉珠低低地說,有些不敢看兄長。
“我說了,她就是我們親祖母,”蕭知遠的鷹眸銳利地盯着妹妹的一舉一動,嘴裡淡道,“也輪不到她說要見你,就能見你。”
他看到她頭低得更低,完全不敢看他了,蕭知遠心裡更是有數,朝妻子點了下頭,他自己先走了出去。
他走後,暮小小輕柔地摸着小姑的頭髮,讓她擡起頭來,看她勉強地笑了笑,暮小小嘆了口氣,“是不是有什麼不便跟你那暴脾氣的哥哥說的?”
蕭玉珠不喜跟家人撒謊,這讓她慌張,聽嫂子這麼一問,她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了一半實情,“有一些沒跟哥哥說過……”
“哪些?”暮小小溫和地問。
“我曾……曾經……”蕭玉珠結巴了,“我小時候曾經看到過,有人打着赤膊從……從祖母的房裡走了出來。”
“打着赤膊?”暮小小懷抱小兒,神色不驚淡然道,“是個男的?”
蕭玉珠點頭。
“多大年紀啊?”暮小小依舊不甚在意地問。
“是……是我們府裡的老管事,是隨祖母當年陪嫁過來的那個老管事……”蕭玉珠剛擡起的頭又低了下去,她輕聲地道,“哥哥離家出走後,娘晚上老睡不着,我有時候陪她,有一晚半夜,我……我們……”
見小姑像是講不下去了,暮小小接了她的話,“你們就看到了那個老管事?”
蕭玉珠點了點頭,隨後,她深吸了口氣,朝嫂子淒涼一笑,“隨後沒多久,娘就死了。”
她這話一完,門邊頓時傳來了一陣腳踢大門的巨響,蕭玉珠下意識就閉上了眼睛,而暮小小懷中的小兒,可能受了其父暴怒踹門的影響,睡夢中的小兒哇哇大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