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

最愛

小村落。

家家戶戶嫋起炊煙,我憑着記憶找到了那座破舊的院子,在外面敲了敲門。

門一打開,小香從裡面探出頭,見着我眼睛驟然一亮,好半晌才笑着拉住我,邊進院子邊高聲喊:“來客人了!”

晏老頭父子分頭出來,對我的到來也是驚愕萬分。我被他們迎進裡屋坐定,緊繃的神經稍微鬆懈下來。

小香忙這忙那,將絞好的熱手巾遞給我,回身喚丈夫再去淘點米。丈夫很清脆地應了,臉上始終喜氣洋洋的。

望着一家人重現天倫之樂,我不免恍惚,擦臉的動作有點遲緩,滿腹心事始終放不下。小香一直在注視我,小聲問道:“你一個人趕路嗎?少爺呢?”

我這才驚醒過來,淡淡一笑,語氣卻沉重,“半路上被我甩了。我不想被封叔發現我和他又在一起,這樣對他又是傷害。何況,我來的是你家……你知道曾經封叔闖進來,殺了人。”

我解釋得很勉強,卻隱隱覺得,每個理由似乎都很充足,卻像佈滿裂縫的堤壩,經不住浪濤擊打,隨時會潰決崩塌。

小香很熟練地倒茶,將茶碗遞到我面前。我端起來緩緩喝,茶碗擦洗得錚亮,不沾一塵。

靜默片刻,小香不禁嘆口氣,道:“別怪我多嘴,你待少爺過於冷漠了。聽少爺說,讓我嫁人最先是你出的點子,所以你和少爺都是我的恩人。少爺處處爲你着想,就是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被他軟化,你現今既然已經是自由身了,怎麼還是冷得像塊冰?”

“你不懂。”我苦惱地按住太陽穴,搖頭道。

小香偏再次替封逸謙說話,“我是不懂你,可我懂少爺,他心裡一直裝着你。你幫了我們,說明你是喜歡自由、追求幸福的,這麼好的人在你面前,怎麼可以輕易的放棄呢?”

我被小香說得啞口無言,垂眼想着心事。小香這才緩了緩語氣,拍拍我的肩,道:“宜笑姐,你就想想吧。我去燒菜。”

我獨自呆坐着,腦子裡混混沌沌始終理不出究竟。也許是晏老頭屋子裡叮叮咚咚的敲擊聲吸引了我,我突然想進去看看。一塊普通的玉石,是怎樣經他之手,而變成精美的物件的?

晏老頭正拿着手裡的蓮花玉器出神,聞聽門扉吱呀聲,他擡眼瞧了瞧,笑道:“正想歇了。年紀越大,這眼神越來越不好使,天色稍暗就想停工。”

“您聽說過金縷玉衣嗎?”我鼓足勇氣,問道。

“聽說過,可沒見過。那是金絲綴玉片精工細作,天衣無縫、曠世奇作啊!可惜樑漢王朝從沒諸侯嘗試過。流傳先朝之前有過,雖不精緻卻幾乎耗盡財力,到頭來還落個諸陵挖掘、骸骨燒盡之下場,可悲啊!”

“樑漢王朝就沒人做一件嗎?”

“朝中的事,咱窮人哪會知道?”晏老頭漫不經心地將玉器放在案板上,站起身去撫摸後腰。我順勢走過去,做出一副乖巧的樣子,幫他輕捶後背。

晏老頭舒服地閉了會兒眼,又睜開定住我,眼裡便有了炯炯的亮點,“姑娘怎麼突然問起這個?想那金縷玉衣少有人知道,你是哪兒聽來的?”

我支吾一聲,敷衍道:“以前我是宮奴,偶爾聽總管說起。”

晏老頭頷首,突然又想起什麼,問我:“剛纔聽你跟小香說起封小爺,你們到底怎麼啦?”

“沒什麼。”我停止了捶背,心情沉了沉。

“姑娘心事重重,我晏老頭眼神再不好使也看得出來。”晏老頭直率地說道,“封小爺是個好人。我家媳婦雖然遭他叔叔所殺,但我是恩怨分明的人,這不關封小爺的事。有一句說一句,姑娘這樣冷落他,實是你的不是了。”

“我……”我矛盾交加,吞吞吐吐道,“他確實是待我好,可我不適合。”

晏老頭淡淡一笑,平靜地對我說:“姑娘想是遭受冷遇慣了,越是對你熱情的人,你越會不自覺地去拒絕,想推卻他,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

我心底忍不住一震,腦子裡繚亂不堪的絲絮,點點碎碎地解開,散了。

晏老頭含着笑,撫摸着案板上大大小小的玉器,繼續說道:“我年青的時候,越是最好的玉,越是被我束之高閣。我並非刻意冷落它,是我沒信心,怕毀了它,傷了它。人和玉其實一樣的,你即使表面上不理,心裡還是最在意的。”

我呆呆地望着晏老頭出去的背影,外面小香在呼喚丈夫。西天的最後幾縷霞雲悄悄地消散,天色變得暗淡,晏老頭最後的一段迴音,還在昏暗的屋子裡迴盪。

“宜笑姐,碗筷已經擺好了。”小香在窗外叫我。

我緩緩走出晏老頭的屋子,寂靜處只有自己腳步的聲響,但還是那麼一點不對勁。風兒掠過槐樹,彷彿是有人急促的喘息,又好像焦心的呼喚聲。

“宜笑,我難受……”

我一個冷顫,再也顧不得了,拔腿就往院子外面衝。晏老頭兒子正巧在院子裡,急問:“你去哪裡?”

“我要去玉帶河!去河牀!”我急得語無倫次。

“正漲潮呢,河牀快沒了。”晏老頭兒子撓着頭皮,一臉不明白。

晏老頭出現了,他急得直跺腳,催促兒子,“別傻站着,快跟上去!天哪,怕是要出什麼事了!”

村落外,我和晏老頭兒子拼命地跑着。

暮色籠罩大地,玉帶河清晰地展現在眼前。河面比前幾個時辰開闊了許多,先前擱淺的漁船已經在水面輕蕩,河水還在漲,河牀變得愈來愈細長。

封逸謙依然趴在原來的地方,他一動不動地,不斷上漲的河水已經漫過他的半身,頃刻間就要將他全身吞沒。

“阿謙——”

我發出撕心裂肺的嘶叫聲,不顧一切地跳了下去。晏老頭兒子緊隨而下,兩個人瘋了般衝向封逸謙。

我幾乎喪失了神智,悔恨和痛苦鋪天蓋地。封逸謙在我的懷裡,全身冰涼涼的,雙目緊閉,脣色跟臉色一樣蒼白。

“阿謙,你不要死啊,我來了!是我錯了!我不該扔下你不管!阿謙!”

我呼喚着他,將臉貼在他的臉上,彷彿這樣才能將暖意傳遞給他。細碎的呼吸拂在他的耳鬢,我不斷地發出嗚咽的嘶鳴。

我的哭喊聲讓他逐漸有了意識,他緩緩睜開眼,現出一個平靜的笑意。接着他擡起僵硬的拳頭,艱難地伸開,裡面緊攥着兩枚玉珠。

餘下的我幾乎什麼都記不得了。唯一清晰的就是他的聲音,在虛弱的起伏中低語。

“這是你原來的,我用新的調換了……宜笑,你要開心……我跟自己壓下一個賭,等着你,你一定會來找我的……”

一種難以言喻的虛脫感受,我不由顫抖着接過玉珠。

秋暮蕭瑟,波上寒煙瀰漫,無聲地將一切掩蓋。晏老頭兒子背起封逸謙就走,我默默地跟在後面。無人聽到我哭泣的聲音,看不見我流淚的容顏,唯有自己,感覺到了內心的那份觸動。

隱隱有聲音在耳畔說,他最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