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一路走好
寒冬臘月一過,新年便接踵而至。古人創“太初曆”,以正月初一日爲元旦,從此歷代相沿。“四氣新元旦,萬壽初今朝。”歷代皇朝都有舉行慶賀典儀祈祀等活動。就是內戰不久的皇城,家家也不忘祭諸神祭先祖。年年歲歲有災禍,朝野臣民盼的便是無病無災,風和日麗。
我就在安然祥和的氣氛中,迎接又一個春天的來臨。
轉眼間,司鴻宸平定皇城已經四個多月。
千里沃野冰雪融化,萬物復甦,我隨司鴻宸到了封叔的老家——儷城。
儷城是封逸謙成長的地方,也是我和他成親的地方。在那裡,我將卸下素服,祭祀他的在天之靈。
古有按禮守孝三年之說。那時戰事頻頻,視生命如同螻蟻,尚未興起這些禮節。我守孝,純粹爲了封逸謙,爲了他的那份癡情。
經過三天三夜的輾轉,我們的車隊開進了儷城。太陽已經上山,天空萬里碧藍,儷城便平添了三分寧靜。大道上不見往日的如流車馬,路人也是形色各異,低着頭匆忙行走。我記得曾經和封逸謙逛農市,那時剛穿越不久,看街道上人頭攢動,衣袂相連,熱鬧至極。
如今的農市,隨着太平侯的戰敗,也很快消失了。
畢竟,這裡是封叔的地盤。
當年靖帝封賞儷城官員的大會場,正中央新闢一座竹木高臺。高臺上矗立丈餘高的木架,架上一面牛皮大鼓,兩名紅衣大漢手執闊刀,雄赳赳站立在兩旁。
我有點奇怪,回頭想問個究竟。馬車內的司鴻宸閉目養神,我便不去問了。
從攻下皇城的那天起,司鴻宸幾乎沒有一天好好休息。內亂外患,民心不穩。封叔避禍他鄉,朝中勢力猶存。據說他已經勾結蛣蜣族餘黨,與西境蒙國結盟,同時又在流~亡於敵國的先朝皇親子弟中遴選儲君,企圖殺回皇城做孤注一擲。
司鴻宸全力周~旋,每每總是疲憊不堪。戰場上衝鋒陷陣,他行;操縱政事,他未必是高手。
我去儷城,司鴻宸本來派了一隊精悍的士兵護衛。臨出發前,他說他陪我去。騎馬兩天兩夜後,他突感頭暈腿沉,於是進了馬車內。
他剛摟住我,倒身臥地便是呼呼大睡,直到次日天亮方纔醒來。他睜開眼睛,我溫和地告訴他,儷城快到了。
這會兒,我們的車隊經過大會場,拐過幾個街口,到了通向封家大院的幽靜的石板巷。司鴻宸從車窗探出頭,着意望了一眼,微微皺起了眉頭。
“門外守護怎麼只有兩個人?以爲這兒是皇城了。”他嘀咕。
我笑了笑,“低調點好,我只是回來一趟。”
“這次不同了,我們必須高調。讓全儷城的人都知道,我,裕王到了儷城!”
馬車剛剛停穩,司鴻宸便一步跨了下來。回身攙我下車,攜着我的手徑直跨進了門檻。
繞過影壁便是一片庭院,幾棵高大的名貴樹下,匍匐跪着一羣男女。仔細打量,原來是封家的護丁婢傭,另外還有封叔的幾名妻妾。封夫人跪在其中,神情有點呆滯。
我不禁一陣恍惚,昔日長得白皙豐滿,又顯雍容華貴氣度的封夫人,已然不見了。
封叔逃跑了,丟下一院子的家眷親信。此次祭祀,司鴻宸特意押運他們過來,他說祭奠場面必須隆重、熱鬧。其實我內心是不願意見到這些人的,我的事,跟別人無關。
可是,司鴻宸做事向來雷厲風行,不容別人反對。我想他是爲了我好,也就沒提出異議。
不知爲什麼,我隱隱地預感到,有什麼事情會發生。
“通告下去,祭奠大禮準時開始!”
司鴻宸負手站着,聲音很是低沉。護衛應得一聲,便一路通告下去。
廳堂內已經精心佈置,封逸謙的靈牌端放在正中。四方鼑裡燃起煙火,煙霧裊繞,整個廳堂籠罩在濛濛迷霧之中。
我緩緩地跪了下去。身後,一片窸窣的跪地聲。
煙氣氤氳之下,耳邊飄來了奇妙的箏聲。蒼涼悠遠,激越迴盪。接着沉沉的哼唱聲四起,那沙啞的聲音與箏聲相隨符節,迴旋在乍暖還寒的春日。
每個音符扎入我心,那一刻,我淚如涌泉。整個身心空蕩蕩地飛舞,飛舞在落葉般飄零的回憶當中。
……
“沒錯,就是你了。”
廳堂之下,喜字高照,臉色蒼白的少年悠然開口。他含着微笑,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想找個皇宮裡出來的女子。他們說,只有和她拜了堂,做了夫妻,我的病就會好了。”
“難道……你不願意?你不是讓我挑你,說什麼都能做嗎?”
少年蒼白的面頰透出一層緋紅,那雙晶亮的眼眸憂傷地看着我,顯露內心的脆弱。看到我緩緩點了點頭,他似乎舒了口氣,咧嘴開心地笑了。
“拜堂啦——”
一陣高唱聲下,我倆磕完了頭。我被少年牽着,穿梭在密密的人羣中。他的手很柔軟,然而有點冰涼。
……
那個秋夜,也是在這裡,一輪新月出現在西天,皎白朦朧,望它的人也朦朧。龍鳳花燭燃起來,廳堂內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我和他簡單地拜了天地,成爲真正的夫妻。
他說:“宜笑,我們拜月老吧,感謝月老把你交給我。”
我的眼光始終停留在他身上。大病初癒後的他,面上有了淡淡的血色,越發顯得俊俏翩然。微微溼了眼睛,我的脣角浮起笑意。他低頭看着我,神情專注,在我脣上輕輕一吻,極甜地笑了。
“咱們回洞房。”
人聲靜,明月光華如水,稀薄的涼意夾在風中。我倆攜手一路分花拂柳,衣袂裙帶被風吹得飄飛。
……
如此溫柔暖煦的回憶,每次想來,依然教我蒼然心痛。
我知道,我們的過往只如驚鴻掠過,到最後他還是離開了,留給我此生不能忘懷的記憶。
阿謙,謝謝你給予我的。
請一路走好。
吟唱聲和箏聲漸漸遠去,司禮唱讀冗長的祭文後,在四方鼑裡點燃,燒爲灰燼。
祭祀大典便在一陣隆隆鼓聲下,宣告結束。
我換下素服,一瞥之下,發現封夫人裹着寬袍在瑟瑟發抖。她眼望着封逸謙的靈牌,一臉憂戚。我心下突然又是一陣酸熱。
想來,封逸謙也是封夫人帶大的。她雖然向來輕慢於我,但對封逸謙向來慈愛。一個守着庭院的女人,除了對丈夫死忠,還能做什麼?
我不再怨恨她,走過去深深一躬,“阿謙一直唸叨夫人養育之恩。”
封夫人並不看我,當我不存在,依然望了靈牌喃喃自語道:“太不聽話了……死了沒見着,沒見着更好……”
說完,眼裡垂下兩滴眼淚,默默跟着衆人離開廳堂。
我望着這些人的背影,失神地站着。直到司鴻宸走到面前。
“在想什麼?”他問。
我擡起了頭,正色道:“司鴻宸,放了他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