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同樣是捧殺,王景範的政績還是頗爲耀眼的,通過治理汝水不僅一舉解決威脅蔡州數個縣城的汝水水患問題,更是闢地近兩千頃,增加戶數和財賦收入,並且還在汝陽縣學的基礎上擴建了一所可容納五百人就學的新書院,並且每年可以穩定的憑藉田地、房租供給近千貫的辦學經費……憑藉這些政績,也確實足夠讓一個通判晉升,更何況這個通判還是去年非常耀眼的狀元郎?
不過王景範對於此次晉升心中還是存有不少怨念的——他並非光明正大的憑藉政績被朝廷提拔,而是倒在官場把戲之下被人捧殺灰溜溜的攆出蔡州,最要緊的便是蔡州的治水工程才幹了一半,這些地方土豪和轉運使相互勾結爲的便是淤田,可是淤田哪有這麼容易得到的?一旦在夏季開河淤灌碰上汛期高峰,一個不慎便是全線崩潰的局面,這可比力抗到底最終潰壩的結果更爲嚴重!
淤灌價值巨大,不過整個過程也是非常麻煩,這期間還需要有非常‘精’通治水的人指導纔可以最大限度的挖掘淤灌的價值——淤灌的水若是排不出去誤了農時,那便會影響到下一季作物的種植;而漫灌更不能保證所產生的淤田效果,赤淤地和‘花’淤地的價格相差快一貫……正因爲淤灌的注意事項比較多,‘操’作起來麻煩,官府不願沾百姓更不願意給自己找麻煩,眼下蔡州這邊將王景範擠出來,他怕的便是這些土豪竭澤而漁爲了獲取更多的淤田盲目蠻幹,只要他們在放淤之時稍不注意便是一場橫禍。
儘管有些無奈和擔心,不過盧紹冉留在蔡州繼續主持治理鴻河水工程,並且王景範也與知州孫瑜進行過協商,這樣就使得盧紹冉在治水工程上有了很大的話語權,至少一個知州站在他的背後,估計下面的人就算再驕狂也要掂量三分。
王景範不可能再返回蔡州任職這已是定局,離開蔡州之時除了留下管家打理諸如住宅等後續首尾之外,其他人則全部乘船走水路趕赴京師開封。從接到詔令開始到王景範攜家人返回開封,這中間不過才十一二天而已,在回到京師開封之後,王景範便直接拜訪岳父韓縝,而後便前往中書‘門’下省“過堂”——銓司差注之後,一系列的勘驗手續,最重要的便是“過‘門’下”也稱“過堂”,只是‘門’下省並無這個實權,是以勘驗也多流於形式,大宋有很多規矩都是承唐制,這“過堂”雖是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無非是唐時留下了來的規矩只有象徵意義了。
“那於其立雖是應了蔡州的豪族之請將你擠出蔡州,不過卻也讓景範省了一年的功夫,沒有什麼可沮喪的,這官場上投子佈局哪裡會因爲一時得失而分出勝負?就是於其立自己也未將景範當成對手,只是希望景範離開蔡州他好上下其手而已……”
王景範攜夫人韓慕雪回孃家,飯後這‘女’眷自然是聚到後院去有自己的事情,而王景範則要被韓絳和韓縝兄弟兩人耳提面命。韓絳對於其立上奏前後事情自然是瞭如指掌,雖是升遷好事但也怕王景範年輕氣盛對此有些看不開,王景範接到中書省行函之後磨蹭了五六天才回京師,心中的小九九自然是瞞不過他的。
王景範坐在廳中聽過之後沉默半晌說道:“於大人也是手下留情了,小婿倒也無甚抱怨,只是怕蔡州的土豪竭澤而漁恐惹來禍端,最終受苦的還是蔡州百姓……”
“景範在蔡州做的不錯,於其立也不敢將你怎麼樣,畢竟你是丁酉科的狀元,政事堂那邊諸公都看在眼中,況且前有一個常州王安石已經讓政事堂諸公感到不滿了,而於其立此時又是火上澆油,若非聖上有意他也未必能夠得手的……說起來於其立雖是將你擠出蔡州,但已經失了先手,若是蔡州治水有何閃失,他也難辭其咎,這轉運使一職怕是做到頭了……”韓絳並沒有應王景範的話頭,反倒是頗有深意的說了一句。
最近半年來朝中要職多有更替,雖有文彥博去相,但總體來看如富弼、歐陽修等與慶曆變法有着很深關係的老臣還是頗爲得勢,諸如包拯、曾公亮等當年未曾牽涉變法之人亦是穩步上升,更爲重要的便是如賈昌朝被徹底絕了宰相念頭,朝中各要職所任命之人無不是名重天下之輩,若非有立儲一事在那裡懸着政治可謂前所未有的清明。
王景範一邊想着朝中最近的人事變動,一邊咀嚼着韓絳的話,心中便有了計較——這些人確實是有資格以大宋爲棋盤從容的投子佈局,自己被擠出蔡州對他們而言不過小事一樁,若非自己是韓家的‘女’婿外加上一課的狀元,根本就不會入得了政事堂諸公的眼界。只是聽韓絳這話,估計於其立或是他的靠山已經被人盯上了,怕是自己這事一旦在蔡州引發什麼事端,立時便會被人利用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想明白之後,王景範心中也不禁嘆了口氣,於其立及其靠山確實是該死,難道說他們的對手就是好人?他們明明知道在此刻將自己從蔡州調出,底下的官吏和土豪相互勾結會發生什麼事,但卻在一旁冷眼旁觀,在他們眼中蔡州百姓的災禍不過是他們擊倒對手的藉口,若是更爲心黑一點,就算沒事也會‘弄’出點事來……
王景範不敢肯定對面坐着的韓絳是不是其中的一員,但想來這中間確實少不了對方的手腳。先前王安石在常州治水之前,那奏摺都已經遞過兩三個月還在朝廷中樞中產生爭論,翰林學士中的歐陽修、韓絳都捲入其中爭論,就連曾公亮也是如此。他無法推斷在他身上下手的人是不是和王安石同一撥人,但顯然看韓絳這份神情,就算不是對弈之人也是旁邊的觀棋者。
王景範心底雖然冒着絲絲寒意,不過猶裝作不知其中內意,淡淡的說道:“先前小婿在信中曾言不意爲館職,這次回來依舊如此,只是希望岳父大人能夠代爲通融一二……”
朝中重臣之間的鬥爭距離王景範雖然還比較遠,但多少也讓他感覺到了一絲影響——他與王安石都是這棋盤上的棋子,明面都是因爲妨礙了一些人的獲取利益而被暗算,真正的原因卻遠非如此,一些朝廷大佬是在藉此投子佈局相互博弈。
“人人都想當這下棋的人,可惜誰也都不曾得意多久,莫要說朝廷重臣如此,就算是身兼棋手和裁判的皇帝也不是如此?”王景範心中有些感嘆,他現在實力弱小若非是韓家的‘女’婿能夠知曉一些內幕,事實上他連知曉其中一二的資格都沒有,想來那王安石與自己也差不多都是被人‘操’縱的命。不過他心中卻很清楚,同爲棋子的王安石用不了十年便成爲一個橫行無忌的棋手,雖然最終難免黯然離開,但他當棋手那幾年還真沒有人能夠正面與之較量:“可是自己呢?”
“朝廷考課通判兩任之後若是得知州鼎力相助,經過吏部磨勘之後可勝任知州。當然景範是用不着這麼麻煩的,既入館閣之職若是深得聖意,不過五六年的時間四品‘侍’制無異於囊中取物,外放牧一州之政也較爲從容……”韓縝還是勸說道。
王景範頗爲玩味的笑着反問道:“岳父大人可曾見過二十三四的‘侍’制?”
韓縝和韓絳一陣語塞,王景範笑着說道:“若真的如岳父大人所言,定有人誤認爲景範乃是一倖臣,他日就算真的有幸更進一步之時,怕是岳父大人都認爲景範應該去一州磨練三四年纔可回京師予以重任……”
“原本想着還有一年時間迴環一二,沒想到此時來的突然,眼下除了蔡州知州孫瑜肯定是要調任的之外,其餘只剩下極爲偏遠的州府,若是要等個近點的州府這還需要些時日等待……”韓絳也不囉嗦,這件事早就在信中雙方商議多時了,再討論下去也是無益。
如同韓絳、韓縝這些通過進士科考試殺出來的正統出身官員,對於館閣之職向來都是有一種極爲親切的情節,除了升遷速度快於常規之外,更因爲館閣之中集中了大宋最好的文學選材,僅是這館閣名頭便已讓絕大多數年輕官員折腰嚮往。韓絳兄弟也看出來王景範不戀館閣所拿出來的理由有些牽強,但也確實可以站得住腳,不過眼下突然被召回京師,短時間內也沒有什麼可供選擇的好位子,這也是實屬無奈。
王景範聽後也是感到有些棘手,京東京西兩路官員的空缺他多少也瞭解過,若是再過一年一些知州會要挪動位子遷往它處任職或是乾脆升遷,但是眼下卻是沒有什麼好機會。倒是因爲明年‘春’闈,一些州的通判位子已經開始着手變動,就算他不知道後面有哪些勢力角逐,但也沒有多少興趣——他堂堂一科狀元進士第一人經過回京聖上召對之後還是回地方任通判,那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除了四京通判之外,能夠勝過蔡州通判的州還真沒有幾個,可四京通判就算他是進士第一人也是沒有這個資格的。
“戀闕”並非人人都有,王安石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但絕非是他王景範的本意——他現在對於館職興致缺缺不是不喜歡這種安逸清貴的職位,而是爲了將來更快、更紮實的步入大宋頂尖重臣的行列,說起來他的名利之心可非一般人可比。對於一般的宰相他是看不中的,他希望自己能夠成爲呂‘門’g正、趙普、王旦那樣真正的重臣,而非徒有其表——賴在京師不肯任地方官,沒有出‘色’的親民官履歷,休說執政層次渺茫,就算是真的步入那個層次也會被人輕視。
“看來小婿也只能學那王安石了……”王景範嘆了口氣,除非皇位繼承人有一個定論,否則他對於呆在京師是沒有一點留戀之處的,只是他也不清楚這場皇位繼承人爭論到底要持續到何時,而當今皇帝這“嘉佑”年號有八年之多,在剩下來的五年當中也確實不好判斷,就算好判斷此時何時塵埃落定,他也不願意呆在京師——仁宗的繼承者英宗皇帝是個短命的皇帝,在位的四年時間裡只爲了一場爭論,王景範對此也是頗爲無奈,連韓琦等人都對此束手無策,別說他這個官場新丁了。
類似於當今聖上的皇位繼承人還是書中那個英宗皇帝的“濮議”,王景範對於這種長時間且對帝國沒有半點好處的爭論一點好感都沒有,對此頗爲熱衷的官場中人若不是天生耿直,那便是一個盼着升遷走火入魔之徒。偏偏這種事情頗爲繁雜,官員立場不一皇帝自己心中打着小算盤,最後一番數年的鬧騰,除了留下一地‘激’‘毛’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就算景範想去這地方任職也不急於一時,後天於聖上召對之後怎麼也要在館閣過度時日,中間未嘗沒有時機……”韓縝斯條慢理的說道,對於這個‘女’婿他是非常滿意的,雖是榜下捉婿但婚後‘女’兒與‘女’婿琴瑟相合,官場上的事情誰都難以預料,但在這個父親眼中‘女’兒的幸福纔是最重要的。
“此事多想無益,景範年歲尚且年輕,無論是在京師還是地方磨練數年都各有各的好處,日前御史中丞包大人還提及景範,對景範在蔡州所爲讚不絕口,若是這兩日閒暇景範可拜訪包大人,得其指點一二景範即可受用無窮……”韓絳笑着說道。
“景範布衣之時有幸得與包大人有一面之緣,這次回京師也是想要拜訪包大人的……”王景範笑着說道。他對於包拯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埋怨的,報紙一事在包拯身上碰壁,加之後來的科舉考試和蔡州赴任使得王景範無暇關心報紙的問題——報紙最佳的發展地點自然是在京師開封,王景範若不在京師他是不會去主導這件事的,包拯倒是非常適合,可惜看這樣子包拯似乎沒有這個意願。
韓絳笑着說道:“某家曾聽人說起過,包大人在任開封府知府之後便去白沙書院走訪過。京師爲之語:‘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景範布衣之時能得包大人看重,真是了得……”
“談不上看重,包大人勉力後進能與之一談景範甚幸……”王景範笑着說道。雖然在父親的記述中,包拯被後世稱爲“黑麪老包”,不過父親是沒有見過包拯的,而後世更將包拯神化,這也是因爲清官難得,能夠敢言得罪權貴的清官更是難得,能有一包拯才使得天下百姓千百年來心中心存慰藉,可也只是慰藉,王景範對於“君子”自省是從來不感興趣的,可能受父親的影響他對於更加嚴格的監管,更加嚴厲的懲治倒是更感興趣一些。
於其立捧殺王景範對他而言實在是太過突然,韓絳韓縝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滿足他的要求,心中雖有不甘也只能埋在心底。大家心中也都清楚於其立突然‘插’手攪局,至少在這半年中王景範恐怕是真的無法離開京師了,至於能否到地方爲官也要看運氣。本來這次碰頭韓絳韓縝兄弟兩人還想說服王景範能夠放棄這種想法,安心的館閣任職,不過看來如信中所知一般王景範對於京官實在是沒有半點興趣,只是幾句言語韓氏兄弟已經明白,剩下來的事情便只能選擇留意一些機會盡快滿足這個年輕‘女’婿的要求了。
回到自己的府第,王景範得到家僕通報白沙書院山長蔡恕早已等候多時,他便連忙收拾紛雜的心緒,將夫人送進內宅也沒有換衣服便來到前廳。蔡恕在並沒有坐在前廳中等待,而是在旁邊的一處偏廳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看得頗爲入神,王景範在家僕的引領下步入偏廳看到正在看書的蔡恕笑着說道:“如心兄真是好定力!”
“見覆回京也是忙碌,只是書院一些事務還需見覆拿個主意,恕也只好冒昧來訪了!”蔡恕將手中的書合上放在旁邊的茶几上。
王景範笑着說道:“白沙書院的事情如心兄可一言而決,若是書院辦學經費不足可直接差人來報即可……”
“也算是經費的問題吧,想必見覆也知曉朝廷已經將掄才大典的考期變更了,明年開‘春’便是‘春’闈。眼下各州考生已經陸續雲集京師開封,這貧寒考生投靠白沙書院的也不少……”
白沙書院自前年收容貧寒考生的善舉一下聞名天下,經過老生的宣傳一些家境貧寒無餘資謀取一好些讀書寄宿地點的考生一來京師便打聽白沙書院打算寄宿其中。先前王景範便已經與蔡恕在信中就商議過,一切有如前年一般,只是沒想到前年白沙書院名氣並不彰顯,這書院中更無什麼名師常駐任教,與其說是書院,不如說其是客棧還更爲貼切一些。
經過一年的建設,加之白沙書院丁酉科大比一下子冒出三十餘個進士,而在包拯、胡璦等人援引,有不少名家願意接受白沙書院的厚請常駐講學,漸漸的這白沙書院也就興盛起來。先前王景範還需要邀請各地考生來這白沙書院寄宿,到現在是衆多考生打破頭都希望寄宿在這裡——在這裡寄宿不收房租,而臨近的白沙村村民在這裡辦的飯館也很便宜,更爲‘誘’‘惑’的是這裡的讀書氣氛,甚至有太學和國子監的名宿到這裡來講學。
這樣一來白沙書院顯然已經無法應對各州前來投靠的考生了,這離下雪還有一個月,白沙書院便已經被擠得滿滿當當。前來寄宿的考生中有不少不過是羨慕這裡的讀書氛圍,就蔡恕所知曉的便有二三十人家中原本就很殷實,甚至有一兩個還是大富商之子放着京師的房子不住就爲了能夠體驗白沙書院的讀書氣氛投靠而來,這實在是讓白沙書院的人感到有些爲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