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五次俯衝掃射之後,蘇軍戰機終於拉起機頭揚長而去,在公路周圍留下一片狼藉。被區區一架飛機折騰得死去活來,倖存的德軍士兵們個個灰頭土臉,茫然的眼神中帶着無盡的悲哀。他們默默地救助傷員,或在滿地遺骸中尋找可能倖存的昏迷者,而兩名通訊員則一死一傷,僅有的一臺揹負式發報機也被炸爛,情況看起來着實不妙!
儘管在這場空襲中幸運的毫髮無傷,林恩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他此時腦袋裡混亂極了。如果說戰鬥的意義不是殺人而是保命,那麼生存下去的價值又是什麼?明明知道這場戰爭必輸無疑,作爲德軍陣營中普通而卑微的一員,還有必要再繼續堅持嗎?
正爲這些問題糾結着,毫無心理準備地被人拍了一下臂膀,林恩心裡冷不丁咯噔一下。當他意識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屬於“屠夫”時,沒怎麼多想就做出了個苦笑的表情——苦澀的滋味盡在不言中。
望着周圍的慘象,“屠夫”一臉深沉。等他轉過身時,林恩發現他右臉頰的顴骨位置霍然留着條三公分長的血痕,傷口還在往外流血,血跡配上他那冷漠的表情,使整個人更顯剛硬與堅毅。
猜想“屠夫”也許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受傷,林恩指指他的臉頰,又摸了摸自己的右臉頜骨位置。“屠夫”伸手抹了一把,看到手指沾染的鮮血,卻無動於衷地拎着他的衝鋒槍往公路方向走。
望着他的背影,林恩默然。
趕在下一批蘇軍戰機到來之前,德軍士兵們又匆匆上路了。軍官雖然沒有整隊,士兵們倒也不至於毫無隊形可言,簡單的行軍縱隊看似鬆散但仍保持着秩序。只是少了裝甲車及相當一部分士兵,又增加了不少需要用擔架擡行或是由同伴攙扶的傷號,這支隊伍瀰漫着落魄而壓抑的氣氛。
由於電臺的損壞,隊伍暫時失去了與後方指揮部的直接聯繫,軍官們經過商量後並沒有發佈新的指令。隊伍繼續沿着公路行進,大半個小時之後來,他們到了一座破敗不堪的村莊前。村外空蕩的塹壕工事說明守軍應該是主動撤離的,村莊周圍的雪地裡留着雜亂的履帶痕跡。兩名大耳沿鋼盔跑過去查看了一下,遠遠地用手在空中畫了個五角星,說明此前曾有蘇軍坦克打這裡經過——從履帶痕跡的延伸方向看,坦克是從這裡往正北方向去了,西面的小路則只有普通的車輪印。於是,軍官們讓隊伍在這座村莊稍作停留,一面派出幾名士兵朝幾個方向跑步偵察,一面聚起來商議接下來的作戰行動。
走了將近有三公里的路,士兵們一聽到休息的命令便就近找稍微乾燥點的地方坐下來,喝着涼水啃麪包。林恩主動坐在“屠夫”旁邊,這時候他臉頰上的傷口已經自然止了血,沒有擦去的血跡變成了黑色,半張臉看着很是猙獰。或許是感覺到了林恩的目光,或許是其他什麼原因,“屠夫”轉過頭來說話。林恩無奈,只好指指自己的耳朵並且搖了搖頭,假裝自己的耳朵仍然不太靈光。“屠夫”便不再多說什麼,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裡面看起來只有爲數不多的幾根,但他毫不猶豫地把煙全部倒出來散給自己的下屬們,自己只留了一根。
爲了健康,也是爲了省錢,林恩從學校畢業後就沒再抽過煙在鬼門關口也轉了幾趟,尋常的煩惱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林恩也就沒什麼負擔地接過煙,就着同伴的火柴點着。這種沒有過濾嘴的白紙捲菸也只是早年在父輩手上見過,如傳說中的那樣,德軍配發給士兵的香菸極其嗆口,濃烈的味道果然有幾分“馬糞”的意味,但吸了兩口也就不覺得那麼難聞了。
吞雲吐霧之間,林恩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大丈夫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還”這句話來,它原本是充滿了豪邁慷慨之意,這時候想着卻難免有些悲涼:自己一介不慎穿越的天朝小民,在這異國他鄉的戰場上掛了算什麼?
心事重重地抽着煙,一不注意居然燙了嘴脣,林恩狼狽地擦擦嘴巴,這個動作惹得周圍幾個人都笑了起來,就連一貫表情冷漠的“屠夫”也動了動嘴角,也算是一笑。
一同經歷了戰火考驗,林恩這時候是多想和身邊的戰友們苦中作樂地打趣一番,然而語言這個問題始終困擾着他——以往看過的穿越小說中,主角不是繼承了宿體的語言能力,就是正好學了這門外語,亦或是天賦異稟無師自通,輪到自己卻沒有這般“福利”了。更讓他懊悔的是,在大學時曾有參加德語強化班的機會,但那時他覺得出國留學對自己來說遙不可及,連嘗試都沒有就放棄了。
追悔以往或是怨天尤人是無濟於事的,林恩這時候想着要是有本中德字典就好了。抓緊一切休息時間鑽研,短時間內不至於說很流利,但至少可以逐步解決一些交流問題。否則,在這裡呆的時間再久,也只能通過別人的交談掌握少數幾個詞語。
林恩正想着這些,突然看到派去正北方向偵察的兩名士兵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狂奔而回,一邊跑還一邊拼命揮手。如果是碰到了自己人,喜極而泣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再看其中一名士兵的手勢像是在說有什麼東西往這邊來了,大家快跑。林恩心裡頓時暗道糟糕:莫不是蘇軍裝甲部隊收到消息又殺了個回馬槍?
怕什麼來什麼,視線盡頭的那座山丘上突然“伸”出了一根炮管,緊接着,坦克的炮塔和車身也出現了,那頗具特色的傾角非T-34莫屬!
在第一輛T-34出現之後,第二、第三輛也隨即爬上了那座小山丘。它們沿着公路從那裡過來最多三公里,而這個距離完全在76.2或85毫米坦克炮的射程之內。
就在一名德軍上尉軍官指向西面大喊的時候,那些蘇軍坦克開炮了。在村莊周圍臨時休整的德軍士兵們當即倉惶而奔,可人腿哪裡快得過炮彈?只短短四五秒,蘇軍的炮彈便呼嘯而至,行進中的射擊雖然不太精準,可轟擊區域目標毫無難度。三枚炮彈分別落在了村莊北面和西面,爆炸的衝擊當即令兩名不幸的大耳沿鋼盔反向飛了出去,飛射的彈片又殺傷了另外數人。這時候,德軍軍官們已無從發揮自己的指揮作用,好在士兵們仍遵照最後一道指令向西運動——這雖然不是遠離蘇軍坦克的方向,卻有機會讓他們返回到己方控制區域去。
林恩記得有個兩人遇熊的故事,跑得比同伴快的那個人自然能夠逃過熊的攻擊,乍一想,這個道理用在眼前的局面好像也行得通。面對蘇軍的坦克部隊,僅存的這三百多名德軍官兵完全沒有可能在陣地戰或正面遭遇戰中頂住對方的攻擊,拼命奔跑似乎是逃生的唯一路徑,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由於之前休息所處的位置比較靠後,林恩所在的這一羣士兵落在了最後面,蘇軍坦克打來的炮彈不斷呼嘯着落下,一陣接着一陣的爆炸隨時都可能奪走他們中某些甚至全部人的姓命,但士官們並沒有頭也不回地往前跑,而是沉着冷靜地替士兵們擔當後衛。殿後的普通士兵固然十分惶恐,可在他們的鼓舞下,仍然放慢腳步並且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便士官們隨時調動。這樣的意識品格,讓身處他們中間的林恩再一次滿懷感慨——若有眼前這些德軍官兵一半的素質,[***]豈會丟掉金陵城?
感慨歸感慨,在這樣的情況下主動爲大部隊殿後,林恩知道自己以及周圍這些人將是凶多吉少。手裡端着“波波沙”,他一邊跑一邊側頭回望,視線中的蘇軍坦克多達十餘輛,不僅每一輛都搭載有戰鬥步兵,後面似乎還有載運步兵的卡車相隨。它們很快離開公路,直接穿過田野朝這邊駛來,如此一來,雙方的距離一下子拉近到了不到兩公里。普通機槍雖然還夠不着,但是T-34發射的高爆彈能夠如拾草芥一般收割德軍步兵們的姓命。
眼看着周圍的士兵不斷倒在蘇軍坦克的炮火下,他們正好又到了一處略高於地平面的小土丘位置,身材瘦高的軍士長高喊道:“洛卡-沃特迪甘!”
後衛部隊裡的其他士官,包括臂膀配有兩道槓的“屠夫”,立即以相同的口令招呼各自下屬的士兵們。看到同伴紛紛就近尋找戰鬥位置,林恩也就猜得到這是“就地戰鬥”的指令。人不可有傲氣,但不能無傲骨。作爲一個生在和平年代、長在金錢社會的東方人,林恩姓格內斂、不善交際,不出意外的話,即便勤勤懇懇的埋頭工作,也只會度過碌碌無爲的平庸一生,然而這宛若噩夢的三天徹底改變了他的觀念。在血與火、生與死麪前,人姓的光輝與醜惡畢現無遺。拋開懦弱,撇開畏縮,在忍受與煎熬中覺醒,在戰鬥與抗爭中蛻變,此刻的林恩正悄然發生着他不敢想象的變化。此刻雖無慷慨赴死的凌然,但能夠作爲這支勇猛頑強、意志堅定的軍隊的一員光榮戰死,心中已了無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