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酒宴從酉時中吃到亥時初,繁華熱鬧的大街已經宵禁慢慢安靜下來,李信孫叔炅和元坤三人才醉醺醺的互相把手扶肩從酒樓出來,身邊一羣酒樓的管事僕從和李信府上侍衛和家僕全都前後左右小心照顧。
喝到此處,李信馬自然也騎不得了,雖然大秦還沒有醉駕的法令,但喝成這個樣子連馬背都已經爬不上去了,於是八仙閣的主管安排了一輛四輪馬車把李信和元坤先送回去,孫叔炅則有自己的馬車,三人在八仙閣門口的大街上拉拉扯扯一番約好下次喝酒的時間,然後這才各自散去。
“如若清河侯真的如此說過,看來妹夫這次勿用擔憂了!”回去的路上,打着酒嗝面紅耳赤的元坤坐在馬車裡面興奮不已。
“嗝~,這醉八仙果然厲害,的確酒如其名,連神仙都能醉倒,我三人也不過飲兩斤而已……”李信靠在椅背上,此時已經暈暈乎乎快坐不穩了。
“好生奇怪,清河侯如何就知道妹夫回來必然要四處託人打探搪瓷之事?”此時雖然已經酒醉,但所謂酒醉心明,元坤還在嘀咕心中一直沒有想通的事。
李信聞言微微坐正身體,滿臉的醉態也瞬間沉穩許多,看着坐在對面的舅兄,在心底微微嘆息一聲說:“舅兄久居京師,應該知道清河侯並非普通人,說其算無遺策也毫無誇張,我雖然也是卿侯,但卻一直常年在外領兵打仗,不像蒙氏和江氏在朝堂皆有人爲官,因此朝中發生的許多事我並不清晰,何況西軍倒賣搪瓷之事已經傳出數月,清河侯必然也因爲此事和陛下商討過了,也一定知道陛下的心思……”
“我之境地清河侯便了若指掌,因此猜到我回京之後的做法有甚奇怪,孫叔炅與舅兄皆在科學院上差,聯繫你我身份他把此事告訴孫叔炅也在情理之中……”
“唉,想我李信封侯賞爵爲陛下和大秦征戰半生,不說功勞,苦勞總還不算少吧,但此次歸來滿朝文武公卿皆都視若不見與我疏遠,只有清河侯還記得我們這些武夫,即便是回鄉探親都還記得留下口信寬慰於我……”
“此生,若是我李信還能爲臣爲將,必只服清河侯一人……”李信狠狠的一拳砸在座椅上,寬敞的四輪馬車都跟着劇烈的震動了一下。
“噓,妹婿慎言,小心隔牆有耳!”元坤嚇的臉孔都扭曲了,探頭看了一眼窗外,發現四周跟隨的侍衛家僕都並沒有什麼動靜,一顆狂蹦亂跳的心才慢慢平息下來。
所謂酒醉吐真言,李信這句話若是傳出去,必然會被有心人利用,被扣上一個大逆不道的罪名都有可能。
事情就如同孫叔炅所言,接下來的幾天朝堂風平浪靜,李信也沒有私下再去詢問蒙毅,關於西軍倒賣搪瓷裝備之事蒙氏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他去問蒙毅必然也不會得到太準確的消息,甚至蒙氏可能都不知道始皇帝的打算。
在此期間,李信兩次請求入宮拜見始皇帝,但都被始皇帝拒絕,既沒有獎賞也沒有斥責,就連滿朝文武都有些莫不着頭腦,不知道始皇帝的最終態度。
五月中旬,靖武侯歸京。
蒙恬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入宮請罪,與始皇帝一番奏對足足一個時辰之後出宮,臉上看不出來喜怒哀樂。
第二日上朝,有監察御史上書始皇帝,請求徹查西軍盜賣搪瓷裝備之事,並且彈劾靖武侯馭下不嚴導致搪瓷裝備損失巨大,同時被彈劾的還有西軍兩路大軍的主將狄道侯李信和陰山侯江琥以及大大小小將校和長史監吏數十人,幾乎囊括西軍兩路大軍所有的中高層,而且還波及到兵部、工部和戶部數位官員,瞬息之間整個朝堂譁然騷動。
面對這種從未有過的巨大動盪,始皇帝沉默許久之後拒絕了所有的彈劾奏書,只言容後再議。
“陛下,西軍倒賣搪瓷裝備之事已經瞭然,靖武侯、狄道侯與陰山侯三位將帥責不可恕,我大秦律法森嚴,按律要奪爵去職,凡涉及大小數十位將校官員,皆都要按律處置,陛下不可輕縱之!”看始皇帝似乎想要如同處置王離一般拖延不決,御史中丞馮劫忍不住站起來。
馮劫,馮去疾族兄,御史中丞,官職二品,統御侍御史與諸郡監御史,雖地位居於蒙毅之下,但卻有自己獨立的監察權限,可以指揮侍御史彈劾任何官員。
看着監察省的實權二把手跳出來,平日與馮劫相熟或其屬丞立刻呼呼啦啦站起來七八個,都是各府衙權利很大的三品四品主官,一起上奏要求懲治蒙恬李信江琥等人,以彰國法。
上次始皇帝在雁門關事件上久拖不決和稀泥,實際上就引起許多官員和法學界人士的不滿。
大秦強於法術,各種律法幾乎面面俱到,滿朝文武和大秦百姓早已熟悉這種無處不在的律法環境,雖然很多人不喜歡甚至是反對太過嚴苛的律法,但無論發生什麼事,首先想到的還是此事到底違不違法,或者說違法該受到什麼懲處等等。
上百年的法術治國帶來的影響就是法律精神和法律意識在大秦已經深入民心。
無論你喜不喜歡,這些律法都擺在那裡,無喜無悲,只等你一不小心撞上去,然後就會有人將你依法繩之,砍頭剜心剖腹……嗯,太殘忍了,一般是車裂油烹刖足等,俱五刑挨着伺候一遍讓你知道犯法的下場。
雁門關事件雖然已經落幕,以通武侯的去世爲終結,武城侯王離被去職,但那件事的影響卻仍舊沒有結束。
畢竟李牧是大秦的敵人,許多大秦民衆也認爲李牧這種敵對將領的寺廟應該全部搗毀才行,這是一種純粹而狹隘的愛國主義者,說他們噴子也好,說他們鍵盤俠也好,他們就是認爲大秦就是最牛逼的,舉世無雙天下無敵,而王氏三雄也是大秦最偉大的英雄,無人可以替代,王離不應當受到任何懲罰。
當然也有堅定的法家門徒和許多同情趙地百姓的人要求對王離進行重處,去職不算,還要奪爵。
而這次西軍盜賣搪瓷裝備相對於雁門關事件來說,性質卻要嚴重的多。
雁門關事件,說穿了還是因爲王離個人的原因,個人不夠檢點導致衝突發生,而後處置不夠及時導致事態擴大。
但這次西軍倒賣搪瓷裝備可以說是一次從上到下集體性的腐敗案例,上到李信和江珩這種領軍大將,下到普通兵卒都參與其中,倒賣軍備達數百萬錢,若是這種事始皇帝還不重處的話,只怕以後會釀成更加嚴重的事端。
因爲蒙恬牽扯之中,蒙毅會避嫌,因此作爲監察省二把手的馮劫就當仁不讓的該站起來表達監察官員的職責,而且也得到了許多官員的支持。
“陛下,昔韓非言: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明其法禁,察其謀計。法明,則內無變亂之患;計得,則外無死虜之禍。故存國者,非仁義也。此次西軍盜賣搪瓷裝備之事,乃是西軍上下枉顧軍法律令,恣意踐踏我大秦軍律所致,臣以爲還要嚴懲西軍將帥,苛責其衆,以儆效尤!”右相馮去疾面無表情的站起來拱手。
如今陳旭不在,三位上卿就是以他爲首。
蒙毅因爲要避嫌不太可能摻和這件事,因此馮去疾有非常大的機會說服始皇帝將這件事查一個水落石出,該罷官的罷官,該奪爵的奪爵,一定要儘快把這件事安排妥當,不然拖得越久對軍心的穩定越不利。
始皇帝高坐龍榻,臉色雖然平靜無波,但他偷偷的瞅一眼旁邊陳旭的那張空蕩蕩的巨大太師椅的動作,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忐忑,甚至略微嚴肅的眼神中還能看到一絲的焦慮和不安。
王翦王賁接連去世,又罷武城侯王離,如若再罷靖武侯蒙毅和狄道侯李信陰山侯江琥,那麼他賴以穩定大秦江山社稷的所有武將幾乎全都一個不留。
這在始皇帝看來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
這種事即便是能拖,但所謂拖得一時拖不得一世,清河侯如今回鄉省親剛剛離開,少說也要三五個月才能回京,事情絕對拖不了這麼久,因爲隴西軍營和駐紮西域的兩路大軍必然因爲此事會軍心動搖,若不能及時安撫,恐會釀成巨大禍患。
若西軍不穩,則涼國西域必然亂作一團。
西域亂,則中原也會動盪不安,六國貴族必然也會蠢蠢欲動,聽聞眼下已經有無數前六國人士聚往東海,而還有消息從瀛洲傳來,有前魏國相公孫衍後人公孫北雁者,已經在瀛洲豎起復魏大旗,開朝建衙試圖復辟魏國,如若禍患東西交織,則大秦不寧。
始皇帝端坐龍榻心中猶豫不決,而滿朝文武還不斷有大臣起身請求懲罰蒙恬李信等人,足足十多分鐘之後,朝堂之上的聲音逐漸消退下去,繼而變成一種死寂一般的安靜。
“諸位愛卿皆都言之有理,賞功罰過乃法令之所昌也,靖武侯等馭下不嚴,西軍將士盜賣搪瓷裝備之事的確已違軍法,朕非是不懲,而是兩路西軍遙隔咸陽數千裡,一旦失去主將必然軍心不穩,何況諸位愛卿將西軍上下將校無一遺漏幾乎彈劾完全,如若詔令懲治,西軍何治也,涼國和西域乃是我大秦將來圖謀西方諸國之通道,切不可有任何閃失和動盪,朕需要時日妥善處置,今日朝議就此作罷,請馮相、馮中丞、蒙大夫隨朕去紫宸殿商討對策,散朝!”
始皇帝站起來,眼神威嚴的掃過整個大殿之後大袖一擺離開,滿朝文武也只能騷眉搭眼兒的三三兩兩交頭接耳離開朝堂,馮去疾、蒙毅、馮劫三人互相看看之後彼此都臉色嚴肅的跟着宮人去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