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連續數日,皇帝在紫宸殿連續召集皇族和三省六部的主要官員商討,甚至還召集一大批武侯軍爵在身的大將諮詢。
因此雖然沒有更多關於裁軍的細節從朝堂傳出來,但民間的議論之聲更加高漲,因爲從這些情形看的出來,皇帝雖然當日在朝堂拒絕了裁軍的奏書,但也並非沒有動心。
數日之後,西北軍營,一身錦袍面色威嚴的大將軍蒙恬正在大帳之外的一株盛開正妍的桃樹下面擡頭賞花,幾隻蜜蜂嗡嗡在花枝間來回飛舞。
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
透過稀疏的花枝看到澄淨如洗的藍天白雲,蒙恬微微嘆了一口氣。
西北已靖,他有一個不好的預感,從許多徵兆來看,他可能會離開這個鎮守了數年的邊關之地了。
一個家將從外面急匆匆而來。
“稟大將軍,二爺從京師送來一封書信!”家將從懷裡掏出一個密封的嚴嚴實實的小竹筒遞給蒙毅。
蒙恬接過竹筒仔細觀看了一下泥封和印戳之後微微點頭:“你先退下,吩咐任何人不得進入營帳!”
“喏~”家將抱拳,大手一揮,四周數十個虎背熊腰的侍衛立刻將營帳包圍起來。
蒙恬走進大帳坐下,盯着竹筒沉默許久之後捏開泥封,從竹筒裡面倒出來一張卷在一起的麻漿紙,展開,一字一句觀看完畢之後臉上露出極其古怪的神情。
“裁撤西北大軍……可惜已經與我無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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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大將軍,武城侯到訪!”賬外傳來侍衛的稟報。
蒙毅心頭一動將手中的書信投入火爐中,看着麻漿紙在炭火中嫋嫋化作灰燼,這才整理一下衣服拿起案桌上的一卷兵書說:“快請!”
“喏~”
“哈哈,今日春暖花開,屬下特地來邀大將軍去關外策馬踏青!”
爽朗的笑聲之中,同樣一身黑色錦袍的年輕將軍大步走進來,身體魁梧高壯,年歲約莫二十餘歲,走路虎虎生風還帶着一股春風得意的霸氣,正是斬殺東胡王立功授爵的武城侯王離。
看着這個比自己小一半還多的大秦最爲年輕的徹侯,蒙毅的臉上露出一絲同樣暢快的笑容站起來迎接說:“本將也正有此意,本想去找武城侯,沒想到侯爺竟然提前來了!”
“那就正好,今日天氣晴朗,春寒退盡,關外已經花草繁盛,一會兒獵殺幾隻黃羊燒烤,我還準備了一些葡萄美酒,正好與大將軍痛飲一番!”王離笑着拉着蒙恬的胳膊就往外走。
很快數百匹雄壯的匈胡駿馬便馳出軍營,爲首兩個錦袍大將,四周跟隨的皆都是身穿皮甲,腰跨馬刀,身背長弓硬弩的護衛,馬蹄翻飛如雷一般帶起一股塵土草屑,直接從巍峨高聳的城牆下面敞開的關口絕塵而去,而關外兩邊,則是綿延無盡的山嶺溝壑,一羣人馬不停蹄繼續前呼後擁的順着峽谷奔出二三十里之後,山勢逐漸平緩下來,眼前逐漸開闊,入眼處,是一望無際青蔥翠綠繁花似錦的關外草原。
眼下已經是仲春二月末,雖然中原諸地早已繁花開始凋落,但在西北關外,草原則剛剛纔從寒冬之中甦醒過來,沉寂了數月的草原開始繁花盛開綻露生機。
綠草如茵,繁花似錦,一條解凍的溪流彎彎曲曲從峽谷而出,順着草原高高低低的淺坡流向遠方。
一羣羣牛羊馬匹散落在廣闊的草原上放牧。
順着溪流兩邊搭建着大量的破舊氈房,無數匈奴俘虜正在畜牧牲畜,其中還有許多腰跨刀劍手提皮鞭的大秦兵卒正在來回巡邏,不時會有幾聲皮鞭響起和大聲的打罵呵斥。
一羣人進入草原之後如同狼羣一般暢快的呼喝吼叫着,策馬順着溪流往更遠的草原馳騁而去。
“哈哈,快哉~”
感受着呼呼耳邊掠過的微涼春風,看着一路躲避驚慌失措的匈奴老幼,王離騎在馬上興奮的大笑。
蒙恬同樣策馬疾馳,相聚王離不過數丈的距離,草原上散落的牛羊,星星點點如同蘑菇一樣的氈房帳篷,天高地闊一覽無餘,這種無拘無束的自由奔馳也讓他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裁軍,似乎正當其時,中原如今已經征服了這片廣闊的草原和天地,數十年甚至上百年,胡人的威脅已經徹底掃除。
雖然對於自己將何去何從還不知道,但蒙恬此時已經清晰的感覺到提出裁軍之策,必然是目光深遠之人。
大庶長蔣步,一介標準的武夫,對於這個新近崛起的大將,蒙恬不熟悉,只知道他是江琥的屬下,以前不過是個統兵的都尉,並不出名,因爲大秦西北數個大營數十個關口,屯兵三十餘萬,都尉不知幾許,蒙恬即便是都見過也並不瞭解,而蔣步也並不出名,可見並不是文韜武略之輩,只能算是一個標準的中級武將,還上不得檯面得不到他的青睞。
因此蒙毅來信言說提出裁軍之策的是大庶長蔣步,蒙恬深表懷疑,其背後一定還有其他人支持。
而支持蔣步裁軍之策的是江琥和李信二人。
對於這兩人,蒙恬可以說非常熟悉。
江琥一直是他的屬下,以前也只是一個都尉,但卻能夠帶領數千人馬獨守一關,非常勇武而且精通謀略和兵法,算是他非常喜歡的一箇中級將領,再加上蒙氏和江氏在生意上來的來往,因此去年春季征伐河南之時,蒙恬便特意提拔江琥擔任新式馬卒部隊的副將,而且果然江琥沒有讓他失望,兵出奇計突襲河北,殺入匈奴王庭斬殺單于頭曼,一次完美的突襲讓匈奴遭受重創,也讓江琥得封陰山侯,一舉帶領江氏跨入大秦頂級勳貴行列。
貴族,是有特權的。
自古有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之言。
勳爵在大夫之上,不在刑法的審判範圍內,貴族犯罪,只能由諸侯或天子審判,不能用常刑處置。
而到了卿和侯這個階層,除非是謀逆反叛,否則即便是殺人一般也不會做太重的懲罰,這個特權幾乎可以讓貴族爲所欲爲。
大秦雖然有嚴苛的法律,但也幾乎都是針對平民的,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奸盜擄掠皆是重罪,但這些統統都不適合貴族。
即便是刑法最爲嚴苛的商鞅時代,表面是除開國王之外一視同仁,但其實也只是愚民之術。
公子虔受人蠱惑殺了許多人,商鞅這個法家門徒也只不過割了他的鼻子而已,而正是這個小小的傷害,直接葬送了商鞅的性命。
墨家鉅子腹?之子殺人,惠文王欲釋其罪,但腹?說:墨家的規矩就是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這是天下大義,若是我偏袒我的兒子,那麼天下還有誰會相信我們墨家,於是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
但也正是墨家這種一視同仁的規矩,導致倡導法術治國的法家門徒都害怕了,處處排擠打壓墨家,最後將墨家徹底打擊的煙消雲散。
因此法術治國的根本並不是平等,而是統治,利用法律來維護王權和統治階層的利益,而其中,法家門徒是最大受益者,他們自身成爲了統治階級,成爲了貴族,犯法之後便可以逃脫法律的制裁。
但天道自然,有因果律這個超自然的力量存在,殺人者人恆殺之,因此商鞅死,韓非死,李斯死,皆都不得善終。
而所謂的貴族,也終將被不斷崛起的新興統治階層抹殺,一茬兒一茬兒如同割韭菜一樣,最後只有普通百姓頑強的如同小強一樣活了下來,最卑微的人,往往活的時間最長,因爲他們欲求很小,因此承受的因果也最小。
蒙氏身爲大秦頂級勳貴,已經逃脫在法律的懲戒之外。
如今江氏也如此,只要不謀逆造反,這個世間便已經沒有什麼人能夠威脅到他們的存在,皇帝也不會輕易去懲罰他們,畢竟大秦天下的利益和這些頂級勳貴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因此裁軍有了江氏的支持,皇帝不得慎重對待。
而支持裁軍的不僅僅只有江琥,還有狄道侯李信。
李信的身份與江琥又絕然不同。
江琥是新近崛起的頂級勳貴,代表了新貴族的一股力量,但李信卻是地地道道的老秦貴族,狄道侯這個爵位就是傳襲下來的,爵位更加穩固,甚至比蒙恬蒙毅的爵位更加高貴,在大秦將卒之中擁有無與倫比的號召力,因爲李信和蒙武算是同時代的武將,第一次伐楚之戰李信雖然失敗,但並不表示他不行,只是他不如王翦這種老將謹慎和保守而已。
如今王翦王賁解甲歸田,李信便是皇帝最爲器重的將領之一,比之蒙氏不遑多讓,坐鎮咸陽穩定軍心,一旦有任何風吹草動,李信必然會被啓用統帥大軍。
而且去年兩次征伐匈胡,李信皆是主將。
由此可以看出李信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非常穩固。
新式馬卒組建起來足足四萬人,但這四萬人雖然名義上歸蒙恬統轄,但實際上是單獨的軍種,分別由李信、江琥、王離和蘇角統領,各自聽命皇帝虎符單獨調動,西北大軍的局勢,蒙恬手下實際上除開如今已經不能作爲主力作戰部隊的三十萬兵卒之外,身份已經正在快速的邊緣化。
特別是王離的崛起,斬殺東胡王后被授爵徹候,然後被皇帝任命爲西北大軍的副將。
這個變化蒙恬很敏感,那就是自己很可能很快就會被調離西北,王離將接手西北大軍的統治。
而一旦自己調離西北軍營,裁不裁軍和他便沒有了任何關係。
如果是沒有這個變化,蒙恬得到裁軍的消息之後必然會第一時間上書皇帝,陳述維持這樣一支大軍的必要,但眼下,他突然眼界變的開闊起來,裁軍,或許纔是最好的策略,因爲西北已經沒有必要維持這數十萬光吃飯不幹活兒的將卒了。
作爲一個精通兵法的合格統帥,兵將貴精不貴多的道理他還是非常清楚的。
有江琥這個軍中新貴和李信這個老牌將軍支持,裁軍之事肯定不久之後就會提上朝堂討論的議程安排。
這是蒙毅寫信來告訴兄長的內容。
甚至在信的末尾,還隱晦的提到了清河侯。
蒙恬自然心領神會,這裁軍的最大幕後推手,應該就是清河侯陳旭。
而縱觀整個大秦天下,或許也只有清河侯纔有勇氣有眼光提出裁軍之策。
因爲軍隊是皇帝的禁臠,任何人都不會去觸碰。
“清河侯……老夫真的對你很好奇……”蒙恬嘴裡不由自主的輕聲嘀咕一句。
這個傳說是仙家弟子的少年,一年之內如同一輪太陽一般突然凌空崛起的頂級勳貴,蒙恬還從未見過面,甚至連長的什麼樣子都不知道,但通過各種傳聞卻有一個少年的英武形象,如同神像一般戳在蒙恬的腦海之中,散發着灼熱的光華映照他的神魂,刺激的他臉皮不斷輕輕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