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騰!
若是說到鬧騰,恐怕沒有比大沽炮臺附近的海濱泥灘更鬧騰的,在過去的六七天裡,這片濱海之地擱在炮臺兵眼中,卻是那個鬧騰,而這鬧騰已經持續了好六七日了。
“快瞧瞧,差一點,差一點……”
炮臺上的幾個丘八依於炮臺上手着上海上起伏的舢板,興奮的叫嚷着,臉上全是副瞧熱鬧的興奮狀。
這營中的日子無趣,能有些樂子瞧倒也不錯,甚至於,這營中的丘八們還從中找着了樂子,比如就那敲鐘對賭着今日幾人敲鐘之類的,還有便是到最後,這還能剩下多少人。
不過瞧着樂子的時候,他們倒是慶幸自己是在炮臺上,不用像這羣人一樣,被拾掇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一、二、三……”
十五艘白色的洋式舢板隨着海浪上下起伏着,舢板上喝着號子的人們紛紛揮着手中的槳,奮力的將舢板朝着岸上滑行,每天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他們便會把船劃到三裡外,然後再往岸上劃。
六天!
過去的六天,日日如此。終於在船近岸的時候,隨着岸上的一聲槍響,船上的人便像下餃子似的跳下舢板,站在過腰學深的海水中,手抓着舢板邊的馬尼拉麻繩。
“起!”
隨着一聲喝吼,數百斤重的洋式舢板便被衆人扛在了肩邊,全靠着左右手撐着力。
“快、快……”
只穿着大褲衩的劉四在岸上叫嚷着,不時的吹着哨子,作爲大人的親兵,他奉命在這裡監督這些兵佐差訓練,按照大人的說法是,這兩百號人,若是不淘汰百五十人,便是他失職,到時候軍棍伺候。
雖說不能打這些兵目,可大人卻教了他些損招,比如扯着鼻瞪臉的羞辱他們,擱過去這些穿着雲裳大褂的出來的時候,對老百姓來說個個都是爺,可這幾天被他像孫子似的訓着。
“你他孃的還不如個娘們!”
在罵着一個近似撐不住的兵佐時,劉四一邊跑着跑,一邊儘可能的將嘴巴貼近這人的耳邊。
“就是個小腳娘們也比你強!”
極盡的羞辱之中,那人被罵的滿面羞憤,雖是惱怒非常,可原本似要撐不起的右臂,卻再一次撐了起來,咬牙切齒的隨着身邊的戰友,扛着舢板向將衝去,終於衝過了粘稠的泥灘後,將舢板放置於岸邊,這邊的折騰卻還沒有結束。
“快,俯臥撐一百!”
“他孃的快點!”
伴着劉四、王力等親兵的吼罵聲,已經累的氣喘吁吁,手臂痠痛的兵佐繼續在那裡操練着。
“你是個娘們嗎?”
“就是小腳娘們也比你快,快點……”
耳邊傳來的讓人羞辱至極的斥聲,只讓宋在禮幾次欲起身跳打這幾人,可心裡的火卻被下面的一句話給澆滅了。
“你惱小爺,爺給你個機會,瞧着那個銅鐘不……”
盯着在滿面惱色的兵佐,劉四手指着不處處用木架懸掛着的船鐘。
“敲一聲就不用在受罪了,想要報仇,小爺和你過過手……”
這一聲提醒,讓宋在禮整個人頓時清醒了下來,他頓時便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一個出身!
對於宋在禮來說,他之所以投軍,就是爲了謀個出身,十五歲中了秀才,被鄉人稱爲“神童”,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噩夢一般——至今已過十年屢第不中,雖說心裡依然存着他日高中皇榜,光宗耀祖的心思,可慢慢的這份心思便也談了。
四年前迫於生計衝着月餉八兩的銀子,考入武備學堂後,與其它人不同,從那時起,他便想在這軍中謀個出身,可這軍中出身難謀,在淮軍中講究的是鄉佬,講究的是情份,即便是他自武備學堂畢業後,入營已有三年,可卻依如三年前一般,所任者不過只是營中教習。
雖說月餉不菲,可出路於何?作爲教習,又談何出路,於營中,他看過營中的官長如何不問軍務,如何作假,如何侵吞軍餉、售賣軍需,對於他們來說,從軍不過只是個生意,那樣的人便能執掌一營,而如他一般,於武備學堂畢業,受洋人授學軍術的卻只能當個教習,心又如何能甘?
可淮軍就是如此,若是不願意,離營便是,可離了營便也就沒有了一月三十兩的餉銀,和同期的大多數同學一般,在營中絕了謀出身的希望之後,宋在禮每日所過者不過只是混個日子罷了,練兵時擺出花架子,便能混過上峰檢典,至於其它,何需費心。
可現在一個機會卻擺在他面前——新任駐朝總理大臣唐大人,於校中、營內選拔官佐,雖作衛隊,卻有他日備於朝鮮操練新兵,晉身之機擺在眼前,誰人願意錯過?正像宋在禮得知這個消息後所料一般——半月前在東局子大營操場上,密密麻麻的站了近兩百號人,既有武備學堂即將結業的學員,亦有結業後於軍中各營教習。
也就是從那日起,宋在禮總算是知道了什麼是惡夢,這惡夢從那天起,就沒有結束過,天沒明就被趕豬似的趕了起來,兩眼一睜就沿着海邊跑上二十里地,雖說揹着的槍裡沒有子彈,刺刀也給收了,可後背卻揹着用帆布裹着的八塊紅磚,加上槍那可是小五十斤。
待到跑完了步,一個個累的像是死狗似的時候,又被丟到海邊,趴在泥灘上大傢伙胳肘相連着頂海浪的擊打,還有幾人扛着近三百斤重的木頭在海邊奔跑,如此這般的操練伴着的還有那些教官的口中讓人羞辱難當的言語。
更有甚者,就連吃的飯,也都是直接倒在地上,沒有飯碗,沒有筷子,又累又餓的大傢伙就像是餓狼似的撲上去,用手抓着吃,全不顧飯裡和着的沙子、海泥。
這樣的操練已經持續了六天,在六天裡,每天只能睡兩個時辰,其他十個時辰無不是被折磨的像死狗一般,不想遭這個罪也簡單,只要到那邊敲響那個鍾,就算是退出了,不單如此,還能安每日三兩銀子給補,換句話來說,這罪沒讓你白受。
“宋爺,你老在這受個啥罪,擱那裡不是吃軍餉,唐大人的飯是吃,中堂大人的飯也是吃,都是朝廷的軍餉,擱那不是一樣……”
瞧着在泥灘中掙扎着拖着裝滿磚頭重達百斤的彈藥箱,匍匐前進的宋在禮的速度似乎慢了,劉四立即衝過去大聲嚷叫着。
“可不是,這都六天了,您老退出去,可能拿十八兩銀子,頂兩月的軍餉了!”
在旁人的附和聲中,宋在禮的心裡卻弊着一股氣,咬牙切齒的往前撐着。
你他孃的小瞧老子了,老子能撐下去。
就在他給自己鼓勁的時候,一旁的劉子林卻猛的吼了一聲。
“老子不幹了,老子不遭這罪了……”
渾身滿是海泥的他丟下手中的箱子,大聲嚎啕着,像是遭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他孃的有這麼折騰人的嘛,老子也是毅字營的教習,也中過秀才,讀過武備學堂,非特麼這麼折騰老子……”
近了海邊,唐浩然便聽到從海灘上傳來的嚎啕聲,那嚎啕聲中全是滿腹的委屈,在那嚎啕聲中,他看到那個從頭到腳全是黑色的海泥的漢子,一邊哭着一邊朝着船鐘的位置走去,灘塗上還剩下不到六十個人不時的瞧着他。
崩潰了!
這個人完全崩潰了!
若非如此,他又豈會這般當着旁人的面像個娘們一般哭出聲來,終於,他走到那個船鐘邊,義無反顧的敲響了銅鐘。
清脆的鐘聲響起的功夫,他整個人像是癱了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立即便有兩個兵丁走過去,將他扶了起來。
“他孃的,看什麼看,想敲鐘,就自己個去!”
劉四嚷了一聲,灘上的人便再次動了起來,瞧着大人來了,他連忙跑了過去。
“小的見過大人!”
依着規矩,他又單膝跪了下來,
“免了吧!”
瞧着海灘上的人,唐浩然隨口問了聲。
“怎麼樣,還剩下多少人?”
聽着只剩下47人時,唐浩然的脣角微微一揚,213人,這是七天前於東局子挑募的營目選,初時自己還不知如何挑選這些人,也就是一夜的功夫,曾經看過的小說、電影倒是給了自己一些靈感——地獄周。
不過這並不是標準的地獄周,只是借鑑電影、小說中的一些科目對這些人進行耐力和體力上的篩選,這些人將訓練六天六夜,而最多隻允許睡四個小時,在此期間他們將面對不間斷的訓練操練,在訓練期間,這些人每日四餐,頓頓都能吃着肉,通過這種極限的體能耐力訓練,許多人都被淘汰了,甚至不過兩天的功夫便淘汰了近一半人,能撐到現在的,那耐力……嗯,絕不會是抽大煙的主。
“大人,今個要不要繼續操練下去?”
劉四瞧着唐大人,心裡都打着寒顫,大人折騰人的本事,現在他想着頭皮都麻,別說是這些兵目,便是他也不想遭這個罪,這些人,真不知道怎麼撐下來的。
“嗯……”
瞧着灘塗上,那些衝進海中,手臂相連互相幫助着全力抗擊着海浪的營目,唐浩然搖了搖頭。
“不用了,大後個,商德全他們就帶兵回來了,先讓他們休息兩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