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晚秋,公共租界最爲熱鬧地段,因爲天氣較冷的關係,深夜時顯得分外安淨。》,霜濃月薄的夜裡,除去通亮的燈燈之外,惟有路邊的一家店鋪點着強烈的電燈,晶亮的玻璃窗裡品字式堆着一堆一堆黃肥皂。
在玻璃窗的面前,略有些醉意的山口宏一則盯着那黃色的肥皂足足看了近半個鐘頭。這黃肥皂之所以吸引他的原因,倒不是因爲其質量,若是論其質量的話,並不比日本肥皂強上多少,實際上,這家仁川的興華肥皂廠生產出的肥皂,其質量全不比日本貨好,但作爲三井物產上海分社的社長,幾乎是在這家北洋貿易開辦的第一時間,他便敏銳的意識到競爭者的出現。
儘管現在北洋貿易公司的展示櫃中不過僅僅只有肥皂、火柴、皮革等簡單的半工業半手工商品,但是卻足以讓其心生警惕之意——朝鮮,更準確的來說是仁川特區,已經開始成爲日本貨的競爭者。因爲和日本一樣,清國駐朝統監府全力支持仁川特區舉辦新式工廠,發展工商企業,但其技術卻遜於西洋各國,其低質的商品輸出完全憑藉廉價,日本商人可以這麼幹,清國商人自然也會這麼做。
或許現在這個競爭者現在看起來甚至有些不起眼,可山口宏一對其的警惕甚至遠超過上海租界內的清國工廠,也正因如此,纔會在同商業夥伴的宴會之後,路過公共租界時,特意停下了馬車。盯視着櫃中展示的肥皂。山口宏一對跟在身邊的佐藤說道。
“佐藤。這家北洋商社,最近有何舉動嗎?”
“社長閣下,這幾日北洋商社似乎沒有什麼動靜,他們的肥皂、火柴大都是通過舊有的渠道批發給商販,對我們的產品並未造成多少衝擊……”
稍作思索,佐藤像是想起什麼似的。
“閣下,不過昨天我聽三菱商社的高橋說,北洋商社同其達成了五萬噸高島煤的購買協議。結算地點是上海。”
什麼!
眉頭微微一跳,山口宏一現在反倒是有些疑惑了,北洋商社爲什麼會從三菱的手中購買煤炭?如果情報沒錯的話,他們不是還準備於上海推銷朝鮮的煤炭嗎?爲什麼要購買三菱的煤炭。
“合約從什麼時候履行?價格是什麼價格?”
“合約從下個月履行,價格是隨行就市,比市價低10%……”
這是典型的長期供貨商的條件,三菱沒有吃虧,同樣的北洋商社亦沒有佔便宜,但爲什麼其會這麼幹?這家北洋貿易公司不是朝鮮統監府的“國策貿易”企業嗎?爲何不顧朝鮮煤炭的銷售,反而收購三菱商社的煤炭?
內心的疑惑中。山口宏一反覆思索着這份看似簡單的供貨合同的一些細節,五個月。五萬噸,這差不多就是未來五個月高島煤礦一半的產量,北洋商社能夠從中得到什麼呢?他們自身對煤炭完全沒有任何需求,可爲什麼要購買如此多的煤炭?
“無煙煤!”
北洋貿易公司二樓的房間內,將菸蒂按滅於菸灰缸的同時,張靖吐出了三個字來。
“高島煤是現在日本唯一的一家無煙煤礦!”
剛剛簽署公司成立以來最大的一筆訂單的張靖,面對宋玉新的責問時,看似平靜的神情中,卻顯得有些激動。
“無煙煤?”
宋玉新默不言語的瞧着張靖,他想幹什麼?朝鮮煤不也是無煙煤嗎?如果不是因爲要等上海分行開業,這件事傳回漢城不知會引起多大的風波,這貿易公司非但沒把統監府最重要的商品——煤賣出去,反倒是從日本人那買了五萬噸,這是拿着公司的銀子不當銀子,
“五萬噸煤,那可是幾十萬銀子!”
“可將來卻是幾百、上千萬兩煤!”
若是沒有那日在船上,唐榮俊給自己上的那堂課,張靖絕不會做出這樣的生意,可正是因爲唐榮俊的那堂課,使得他意識到,公司不僅僅只是要把煤運到上海,賣到上海,對於公司而言,更爲重要的是如何賣出更多的煤。
“宋監事,上海、廣州以及香港等地,煤最大的用途就是船用,其次是工廠,再次是纔是居民燃料,但以上海煤市爲例一年需煤不過五六十萬噸,其中無煙煤約佔三成,其它皆爲煙煤,請問宋監事,即便是公司把無煙煤份額完全搶佔,又能如何?”
這……
張靖的反問讓宋玉新一啞,作爲公司的監事長,對於商業他並不怎麼了解,現在的北洋實業公司是腳重頭輕,在統監府的“大腦”在某種程度上,完全依靠唐浩然個的決定,而宋玉新更多的時候,只是個擺設罷了。
“所以,市場要培育,現在無論是上海也好、沿江也罷,其居民全無燒煤的習慣,可假如公司能利用今年的這個冬天,培養出上海以及沿江百姓燒煤的習慣,至少將蜂窩煤以及蜂窩煤爐引入各城,待到明年大同江解冰,平壤煤順利輸出之時,公司所面臨市場又豈是十幾萬噸之市場?”
“予靖,你的意思賣蜂窩煤?”
宋玉新的眼睛微微一張,這蜂窩煤可是大人當年在北京起家的買賣。
“不是賣蜂窩煤,而是培養南方百姓使用蜂窩煤的習慣,公司只是賣煤,至於蜂窩煤嘛,不是有華揚號嘛,我已經派人去天津同華揚號聯繫了,”
用蜂窩煤培養民間市場,這是張靖苦思冥想數日後纔想出的法子,畢竟相比於船用、廠用的侷限,老百姓家用纔是最大的市場,亦是他準備開拓的市場,如此一來又可以避免與一上來就進行激烈的市場搶佔。
“那日本煤……”
在心下思量片刻,宋玉新立即意識到這沿江一帶蜂窩煤市場的龐大,可市場大歸市場大,這用日本煤總不合適吧!
“用日本煤那也是沒辦法,沿江一帶就數上海煤市最便宜,至於沿江其它地區,因爲採法落後,煤質差且昂貴,自然不足用,更何況,沿江一帶的煤礦都是煙煤,自然不能做蜂窩煤,而於上海所售的無煙煤,只有英國煤、澳大利亞煤以及美國煤,三者價格極高,一噸至少要13兩之高,可日本的高島煤噸煤尚不到7兩,至於咱們的礦上,現在一天出煤不過幾百噸,而且很快大同江就要封江了,之所以簽訂這個合同,無非就是爲了培育煤市,待到這煤市培養個差不多的時候,大同江解凍,這平壤煤自然可以源源不斷的運到上海,沿江發售!”
之所以選擇日本煤,全是張靖出於時間上的考慮,在他看來,於其等現在於上海向船商推銷平壤煤,倒不如干脆利落的直接搶佔蜂窩煤市場,從而爲來年的市場鋪路。
“宋監事,現在咱們花個幾十萬兩去開拓這個市場,到明年煤礦大規模出煤時,纔不至苦於市場狹小,畢竟,平壤周圍都是露天礦,一個礦每日出煤少則數百噸多則上千噸,今天這個冬天,我準備在沿江每個城市都設一家煤站,一路把煤站設到荊州,每個城市不需要多,只需要先有幾百戶用煤,到明年春天時,這蜂窩煤和新式煤爐就能擴散到數千家、上萬家,如此一來,便是這沿江一帶,每月便需要十數萬噸,甚至數十萬噸煤,到那時,咱們需要考慮的恐怕就是如何提高產量,而不是如何把煤銷出去。”
此時的張靖聲音顯得有些激動,以至於甚至連腔調都發生了些許變化。
“現在上海各國煤商,皆以上海爲基地,全未考慮於沿江銷售煤炭,這沿江一帶又豈只有尋常百姓家裡要用煤,沿江各地燒磚的、燒瓷的,過去都是用柴炭,咱們沿江設煤站,便能搶先一步搶佔國內市場,待到各國洋商反應過來的時候,咱們差不多已經壟斷了長江一帶的煤市,屆時,再與洋商爭取上海以及其它通商口岸、沿海各省的煤市,宋監事,若公司能掌控沿海、沿江商民煤市,這一年售煤又豈只千百萬噸?屆時咱們運出來的是煤炭,運回去的就是銀子,有了銀子,府中自然可以建工廠、辦新學,到時候何愁特區不興?”
張靖的話說的激昂,可宋玉新卻像是未受影響似的,不但未表明態度,反倒是沉默不語起來,他只是瞧着那份合同,良久之後,方纔擡起頭來,直視着張靖問道。
“你拿什麼籤的這合同,想來那東洋人的三菱商社斷不會與你憑空簽訂這份合同吧!”
“這……”
話聲稍頓,張靖神情有些複雜的看着面前的這位公司的監事。
“不要告訴我,你是拿着統監府的招牌!”
說話時,宋玉新的眉頭微微一跳,臉色亦變得嚴肅起來,
“當然不是,先生曾屢次教誨我等,且不得以統監府爲憑,在商言商,學生又豈敢損先生之名,”
宋玉新的臉色變化落在張靖的眼中,只讓他急忙爲自己解釋起來。
“這不,我,我是拿着銀行開出的信用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