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碼頭上的海船輪着波浪起伏着,黃埔江畔的這座北洋碼頭緊挨着日本三井會社碼頭,冬天時曾合作的親密無間的兩者,現在隱隱似乎成爲了對頭——源源不斷的廉價朝鮮無煙煤正在不斷的搶去三井會社部分煤炭市場。
不過受限於資源朝鮮僅出產無煙煤,所以這種競爭極爲有限,而且相比於需求廣泛的煙煤,優質無煙煤市場極爲有限,但壟斷着朝鮮無煙煤銷售的北洋貿易公司,卻在去年冬天將風靡京津的蜂窩煤、煤球爐引入上海,一如當初華揚號與京津兩地般,憑着買煤球送煤爐,卻迅速打開了市場,北洋貿易公司更是在一個冬天中,從一家默默無聞的小“洋行”,變成上海灘上的知名洋行。
而這處位於公共租界的碼頭,便是北洋貿易公司的大本營,公司的那棟兩層高的辦公樓亦位於碼頭租地邊,此時雖是深夜,可二樓經理室卻依然亮着燈亮,在亮着電燈的經理室內,張靖默默的吸着煙,煙霧於他的面前瀰漫着,而對面的沙發上坐着的則是一個比個小上幾歲的與其有幾分相像的青年。
“大哥,我算過,現在你這北洋貿易公司在上海、鎮江、江陰、蕪湖、安慶直至武昌漢口都有碼頭……”
在弟弟說話的時候,張靖只是默默抽着煙,去年開上海開設公司後,除非於上海以及江江各地與華揚煤號合作推廣蜂窩煤以及新式煤爐外,公司更投資數十萬元於江寧、鎮江、江陰、漢口以及武昌等長江口岸設立專門碼頭和煤炭堆棧,以運輸、存儲上的優勢控制了這些地區的煤岸市場。
這基於他主持公司制定的發展策略上的要求,開辦碼頭堆棧能爲公司賺取許多收入。如輪船靠岸費、貨物上下腳力費,以及棧租和餘煤等等,此舉舉能大大減低企業的固定成本,令資金大量流入關聯公司,對壯大企業發展相當有利。
而現在諸如鑄鐵、暖水瓶、肥皂以至棉紗等特區的商品源源不斷的輸入國內市場的同時。正是靠着最初的佈局,使得公司佔盡了先機,這個案例甚至被寫入了同文學院商訓班,不能不讓張靖得意非常,可他怎麼也沒想到,現在自己的家人卻盯上公司。
“我打聽過。從朝鮮運來的煤炭卸到碼頭以後,一般按九八交卸,一千噸的煤炭作九百八十噸計算。而因爲露天堆存,雨溼雪浸的,那煤炭自然也就吃飽了水。一千噸可以增加到一千零五十噸,有時候甚至是一千一百多噸,而這多出的餘煤,是由碼頭公司和碼頭主任出棧單出售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筆帳縱是從公司的帳上消掉了,公司那邊也不會追究過來吧!”
瞧着面前的三哥,張立的臉上帶着討好的笑容。如若是在過去,他自然無須討好這四房出來的三哥,可現在不同。在上海誰不知道張家老三主持着北洋貿易公司,北洋貿易公司半年來,單就是朝鮮煤就賣掉了一百六七多萬噸,且不說他是不是那位朝鮮統監的紅人,單就是這一百多萬噸煤,就足以讓人喊他一聲煤炭大王。即便他是大房出來的,在他面前也不得不小心討好起來。
“上個月公司可是出了近四十萬煤。按着九八折算再加上吃水後多出來的,這一個月可就是好上萬噸煤。值小十萬兩銀子哪!大哥,這肥水不流外人田,家裡人不照顧,傳出去了還不讓人笑話不是!”
老四的話讓張靖那眉頭皺的更緊了,現在各碼頭堆棧中出售餘煤是經營碼頭棧業的一項重要的額外收入,不過這筆收入,雖說沒有直接做在帳面上,可公司那邊卻非常清楚,只不過從未過問過,更未掂記過,至於銀子花在了什麼地方,那也是用來貼補其它事業,現在到好自家人反倒是掂記上來了。
就張靖自己而言,他自然動過那筆銀子的念頭,畢竟是平白多出來的一筆銀子,照現在的發展趨勢,到了明年,等到沿江幾十座城市都用上煤球的時候,一個月至少要賣掉七八十萬噸煤,甚至還可能更多,一年僅只是餘煤一項,便有數百萬兩之多,面對這麼一筆銀子,是個人都有可能起貪心。
但正因爲太多了,所以,張靖纔不敢去伸那個手,而且,這筆銀子於大人那邊還有大用處,唯一的區別是,這筆銀子走不得賬罷了。
“三哥,這銀子,說是公司的,其還不是府中的,官府的銀子,不拿白不拿啊!您說是不是這理……”不過此時,張靖看着面前的老四時,那脣角微微一揚,冷聲說道。
“老四,即便是官府的銀子若是拿了,你就不怕掉腦袋嗎?”
“啊!”
微微一愣,張立笑道:
“三哥,瞧您說的,掉腦袋?這大清國當官的,有幾個不拿官府銀子的,若是不拿,那纔是奇了怪哪,話再說回來,縱是給抓住了,又幾個掉腦袋的,你當真以爲他是朱洪武,還能剝皮填草不成!”
朱洪武!
老四的話讓張靖的眉頭微微一跳,大人會不會成爲朱洪武,他不知道,可他知道,大人辦的事都是大人,只有跟緊了大人才不會落下來,白花花的銀子好拿可是燙手,從大人到了朝鮮,在這上面栽跟頭的人不是沒有,就連貪上幾文菜金的人,都能送到平壤挖煤,若是真動了手……
“不過,三哥,都是自家兄弟,當小弟的自然不會讓您爲難,小弟也不是讓您把這餘煤給飄沒了,我的意思是,這餘煤餘出多少來,不還是您的事,既能餘出一成,也能餘出半成,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老四……”
搖搖頭,張靖盯着張立說道。
“府中的銀子不好拿,你知道這煤……”
手指着窗外的煤,張靖回頭看着老四說道。
“你知道這煤是怎麼來的嗎?”
“三哥?”
“有那煤礦裡頭,除了有美國產的蒸汽鏟在挖煤,還有一些就是和你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他們讓銀子迷了可,可現在一個個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煤礦裡挖煤,”
發配到朝鮮挖煤,於朝鮮這是打發犯人的去處,過去朝鮮的犯人都是關在大牢裡頭,而現在則一率送到煤礦,按大人的說法這叫“勞動改造”,張靖自己不想去“改造”,自然也不想家人過去,即便是過去並不待見他的長房兄弟。
“我勸你還是絕了這個心思,畢竟,咱們張家幾十口人哪,你想掙錢,現成的不就有好好的生意嗎?仁川那邊今年新開了六十萬錠紗廠,別的不說,就是你從家裡拿上些銀子,你是長房的,張個嘴,當爹的還不能拿出萬把兩來,你拿着這筆銀子,往鄉下收棉花,一季下來至少有四成的利……”
委婉的勸說聽在張立耳朵中卻是變了味兒,原本就因爲“低三下四”的討好,雖說心存怨氣,可張立卻知道現在的老三早不是當年的那個忍氣吞聲的老三了。
“這活我知道,和收絲差不多,太累,太沒味……”
若是輪着旁人,沒準張靖早就把他趕出去了,可這會面對自家的兄弟,他卻只能於一旁苦口婆心的勸說着,當他於樓上勸說的時候,並沒有注意到樓下碼頭倉庫中,幾個人正在庫房內清點着什麼,一個板條箱被打開之後,李幕臣便直接從箱內的鑄鐵爐膛中的稻草中取出一疊用油紙包住住的紙包。
“把東西都裝箱,一本都不要落了!”
用走私的方式運送書籍,或許很無奈,但這卻是現在李幕臣的任務,不僅如此,他還要把這些書都“送”出去,“送”到讀者的手中。
在上海,李幕臣並不擔心,這種書幾乎可以在書店中光明正大的出售,關鍵是要傳遞到國內其它地區。
看着成箱的書本,足足十數萬冊書本被擡上馬車,李幕臣卻在心裡嘀咕着。
“關鍵是要有人讀啊!”
書若是沒人讀,又有何意義?
於李幕臣來說,他現在越來越喜歡當下的這種工作,從日本回到仁川后,他發現了這份新工作的魅力所在,一人而滅一國的言語,或許過去只存在於戲文中,但在日本他卻親眼看到一人是如何滅一國的。
只要有了適當的推動,滅亡一個國家並不困難,而現在,當老師把視線轉向國內的時候,李幕臣非但沒有感覺到惶恐,反倒是躍躍欲試起來,更是親自來到了上海,一面謀劃着建立情報網,一面還要醞釀“反滿”情緒,這不僅將有助於將來,同樣有助於情報工作的展開。
“用其原罪,毀其統治!”
想到在離開仁川時,大人所叮囑的八字,李幕臣的眉頭微微一揚,這或許是最好的辦法了。
“處長,書已經裝好了!”
這時身邊青年的聲打斷了李幕臣的思緒,藉着院內的燈光,看着面前自己親自從同文學院中挑選出來的青年,李幕臣神情凝重的說道。
“元石,我今天就要去京城了,這長江一帶可就拜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