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滾碾壓硫磺時發出的聲響在木製的廠房裡轟鳴聲,急急的碾壓聲中,蘇文不時的用掃把掃着碾盤上的硫磺,雖說已經三天過去了,可瞧着那不用驢拉、不用人推,一拉閘車自己便動彈的碾盤,依還是滿眼的好奇。
“要是把這改成磨盤,用這來磨面,肯定能掙不少錢……”
蘇文在心裡嘀咕,前年個剛來到這的時候,他還爲自己歲數小幹不得重活擔心累壞了身子,可誰曾想,那個穿着洋人衣裳的許先生,手一指,便把他點進了自來火廠,作爲煤港的南浦不比仁川特區,這座自來火(火柴)廠就是南浦最大的廠子,足足有千把人,相比於工地上的苦力,在火柴廠裡幹活不僅輕鬆,而且還體面,風吹不着,太陽曬不着的,一個月還能掙兩塊大洋……是兩塊,而不是當初說的四塊,這是扣掉了餐金、宿金之後剩下的,雖說比來時說好的少了一半,可就這也不少。
不過那是一開始,在自來火車裡他足足“白乾”十個月,纔算是還清了安家費、船票以及衣裳之類的預支款,而且現在一個月也能拿上三塊錢的工錢,很多事情人都會習慣,就像蘇文身上的這身衣裳。雖說有點大且洋人的衣裳穿着不習慣,但仍然是他穿過的最好的衣裳,打從記事起,他就沒穿這麼暖和過。現在,反倒是穿不慣袍子了。
雖說心裡亂想着,可蘇文的手卻不敢閒着,不時的掃着硫磺。
而在另一間廠房裡,坐在板凳上蘇武不停的往板子上插着火柴桿。細小的杆子一根根的插排着,這個活看似不重,但卻極其熬人,幹完一天的活後,人累的連動都不想動了。
一根根手指長幼小的楊木杆,在蘇武的手裡不時的插入木板,工房內沒有任何人說話,有的只是垂首的人們插杆時發出的聲響,如果不完成定量,要扣工錢。超出定量會額外拿錢,對於這些遠離家鄉的人們來說,雖說每天也就多拿一兩分錢,可即便如此,這一兩分錢在他們看來。依然是一筆額外的收入。
“鐺鐺……”
近午時分,歇工的鈴聲響起了,忙活了半天的工人,直到這會纔算鬆下一口氣,紛紛離開崗位,頂着頭上下着的雪朝着餐廳走去,開始排隊打飯。
“小武,小武……”
拿着飯盒在餐廳排隊打飯時候。看到在旁邊排着隊的小弟,蘇文連忙急急的輕聲着。
“咋樣,今天的活累嗎?”
即便是在餐廳裡吃飯。這隊伍也不能亂,工廠有工廠的規矩,各歸各隊,多少號應該到那個窗口排隊,早已規定的清清楚楚,甚至在他們的工裝左胸前。還漆寫着號碼,錯隊會倒扣工錢。據說,若是有那個人沒扣過工錢。那肯定沒進過“北洋自來火廠”。
甚至就連排隊時大聲講話,都有可能被扣工錢,因此蘇武只敢小聲講話,雖說剛進廠他已經被扣了七分工錢。
“累不累,就是熬人!”
蘇武的話聲不大,雖是如此,卻還讓戴着紅袖章的章上寫着“巡查”的人看到了,那人狠瞪了他一眼,然後便扭開頭去,雖說沒見他走過來,可蘇武還是笑指了下“紅袖巾”,然後繼續排起隊來。
規矩!
在山東老家的時候,對蘇武來說,他所知道的規矩僅只是孝敬老人、與人友善的規矩,可打從來了這地方,規矩卻是無處不在的,起牀、工作、吃飯,甚至就連同上茅房都管着,每天每人只有15分鐘上茅房的時間,雖說不適應,但老話說的好,端人的飯服人的管,理是這個理,可這裡的規矩也太多了。
不單管人,甚至就連同身上的蝨子都能管住——若是身上長蝨子,就要罰錢,不單單是一個人罰,是整個宿舍里人都罰,那些來這幹了幾個月的老工,現在更是天天洗澡,生怕身上長了蝨子,幸好,這廠子裡的澡堂子是免費的,若不然……這工錢不定還不夠洗澡的,但幹完一天的活後,泡着熱水澡也確實解乏。
“可真舒服!”
長嘆一聲,忙完一天活的蘇武閉着眼睛,身子完全沒在熱水池裡,解開的辮子在熱水裡飄着。
“小武,胳膊還酸不?”
瞧着弟弟,蘇文有些心痛的問道,插火柴桿那活看似輕鬆,可也是個苦活,小弟這幾天成天累的胳膊都擡不起來。
“沒事,不酸了,工長說習慣了就好!”
大哥若是不提,蘇武還想不起胳膊酸,這時他感覺到大哥在旁邊給他捏起胳膊來。
“小武,你晚上考試的時候,可得認真考,我聽說若是夜校的成績考好了,像咱這個歲數可是能上東亞學校的,將來沒準還能進東亞學院,你瞧見沒有,咱們這的主事什麼的,可都是學院畢業的……”
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裡,蘇文早就規劃好了弟弟的未來——一邊幹活,一邊讀書,然後進東亞學校,進學院,那樣將來纔會有出息,至於他自己,現在他已經報考了海軍學校——軍隊的收入更高,而且更體面。
“哥,你說,咱……”
突然旁邊傳來一陣叫嚷聲打斷的蘇武的話,只引得兄弟兩連忙朝那邊看去。
“他麼的,好好給他洗洗,驢生哩,一個人可是兩分大洋,今個一天等於白忙活了,”
在一旁的澡池裡,只見幾個人正抓着一個人狠勁的給他洗着澡,單聽這話,大家也知道原因,定是這人身上不乾淨或者長了蝨子,讓一個棚裡的人扣了工錢,南浦的宿舍都是“棚”,這是源自過去的安棚,現在即便是上了木屋,大傢伙也是習慣叫“棚”。
“於大哥,你瞧這貨辮子上膩的,都飄了層油,就是天天洗也不見得乾淨,照我說,咱給他剪了得了!”
旁人的一句話,讓原本笑賠着不是的人頓時慌了,不停的衝着他們作揖,
“於大哥,孫三哥,別啊,這,這辮子,可可不能剪啊,剪,剪了可是要,要……”
不待他說完,那孫三哥卻在一旁嚷道。
“剪了有啥,讓巡查看着他辮子上的油,沒準又得扣錢,再說,就是廠長、科長他們都沒辮子,我聽說就連統監大人都沒有辮子,那警察局裡的警察,有幾個有辮子的,咱苦哈哈的小工子怕個鳥!來,給他剪了!”
孫三哥的話聲一落,不知是誰便拿來一剪子,
“不能啊、不能啊……我的辮子、我的辮子……”
伴着剪刀剪斷辮子的聲音,哭嚎聲便在澡堂裡響了起來,此時澡堂中的人卻是笑成了一團,全把這當成了一個笑話。而那孫三哥卻突然打了阿欠,然後悄聲對一旁的人說道。
“於大哥,咱晚上一起去弄兩口?”
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在南浦港時,沉寂了一夜的南浦再次熱鬧起來,數以千計的工人從工棚裡走出來,在工人們排着隊前往食堂吃早點的時候,臨江的一排西式小木屋中,木屋的主人,也不過只是剛剛洗漱完。與工人們在食堂用餐不同,這些木層的主人,大都有朝鮮女傭爲他們準備好早餐。
米粥、荷包蛋、朝鮮的泡菜,這便是史錦鏞的早餐,儘管坐在餐桌前,但他卻仍然不停的翻看着昨晚研究了一夜的筆記,偶爾的他會放下筷子,在筆記本上書寫起來。
“企業管理的根本目的在於提高效率……”
看着這一條,史錦鏞又在筆記本上寫下了心得,這是他的習慣,甚至就連家中的朝鮮女傭也知道他的習慣,會在餐桌上放上墨水和沾水筆。
“唐大人管理工人的手段確實有一套……”
即便是當年在留美幼童中有着“叛逆”之稱,可在他看來,朱浩明於本地實施的“科學管理”可謂是嚴苛至極,全無一絲溫溫人情。
無論是火柴廠亦或是工地,他都會通過“科學的測試”,以得也人均工作量,像工地上土方開挖,就是由10個身體、體力各不同的工人,進行了十天的“激勵”試驗後,得出了“平均值”,從而制定了基本工作標準,作爲工人的標準工作量,不達標扣錢,超額獎勵。
而所謂的“平均值”的得出,卻是在某種競賽中獲得的,在標準化測試中,前五名可以得到一至兩元的獎勵,在這種激勵下得出的“標準工作量”,在某種程度上,遠超過普通工地的工作量。
但正是通過制定工作定額和獎勵性的薪酬,讓怠工、磨工現象完全從這裡消失,有的只是一羣似機器般拼命幹活的工人。
機器,這個詞浮現於腦海的時候,還是讓史錦鏞的心思一沉,與曹吉福不同,現在本地的第一家工廠——自來火廠就是由他負責的,而他唯一的工作就是讓一千三百名機器上的“螺絲”正常發揮他們的作用。
“螺絲?”
這個詞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時候,史錦鏞沒來由的只覺得心底微微一寒,然後連忙打消這個念頭,在脣邊輕喃道。
“自己肯定是想多了,人怎麼可能成螺絲呢?”
就在這時,突然敲門聲響起起來,不一會跟着朝鮮女傭請進來一名警察,那警察的臉色鐵青,全是一副面色不善的模樣。
怎麼難不成出了什麼事?
“這位警官,請問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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