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盤油燜香蔥白豆腐,一盤紅椒炒玉蘭片,一盤茭瓜絲加捆雞條,一盤新上市的娃娃菜,外加金針木耳蘑菇湯。紅白青翠、飄香噴辣地擺在桌上。
就在桌前的兩位鬍鬚花白的老者,彼此迎面而坐,並沒有過多的言語,只是偶爾的客氣一二,張之洞喝着水酒,就着素菜,吃得很是香甜,而王闓運也是默默的喝着酒,兩人至多也就只是誇上一句酒好。
待到喝完了酒,那眼皮極活的酒保心知今個酒樓裡來了兩位大人物的他,又連忙端來兩碗晶瑩的大米飯,平素並不怎麼愛吃米飯的張之洞吃得是味道十足,至於王闓運同樣也是如此,不僅是這些日子,他彷彿覺得自從離開湖南以來,就再也沒有吃過這麼好的飯菜了。
“還是江南好哇!”
張之洞放下筷子,感慨地說。剛放下碗,酒保又殷勤地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茶,雖說這兩位大人物笑着可親,可酒保卻不敢多說一句話,端上茶後,便從樓上退了下來。
“湖廣熟而天下足,江南之富庶,又豈非北地所能相比!”
聽着張之洞的感嘆,王闓運笑了笑,他並沒有接過張之洞的話,而只是朝着遠處的蛇山看去,從酒樓的二樓往蛇山方向看去,隱約可見蛇山山頂上的那片工地。
“於湖南的時候,便聽聞香帥籌銀數十萬兩,以爲修建黃鶴樓之用,若能於黃鶴樓上,盡瞰長江之水,豈不妙哉!”
王闓運口中所提指得是去年張之洞捐出一年薪俸倡議重建“黃鶴樓”一事,這事瞧着似乎不怎麼起眼,無非就是修上一座樓,甚至就連遠在天津的李鴻章都捐來了幾千兩銀子,可在王闓運看來,這事絕沒有那麼簡單。
更何況這還是桑治平,張之洞的那位自許“平世之幕”的好友桑治平離開武昌前所倡之事,其中自然有上一番深意,來到武昌已有三日的王闓運一直在等着張之洞的召見,而張之洞會於府外召見,非但未讓其覺得受到冷落,反而感覺到其對自己的重視。
不過先前的飯間,張之洞卻未及正事,兩人只是喝酒,吃飯,似乎除此之外便再無他事,但在王闓運看來,張之洞是在等着自己開口,他是在考驗自己。
“不知湘綺是否知道於武昌,這黃鶴樓有着國運昌則樓運盛之說!”
張之洞的話音未落後,王闓運便點說道。
“武昌確有此言,這卻是與其地勢有關,這蛇山爲武昌之險地,欲奪武昌者,必下蛇山,以至於每每黃鶴樓盡毀滅兵火,隨後又於太平之時重建,所以纔有了國運昌則樓運盛之說,而上一座黃鶴樓建於同治七年,毀於光緒十年,那一年……”
話聲微微一頓,王闓運反問道。
“香帥之意,恐是意於此爲證,以明盛世吧!”
張之洞的臉色變幻,落在王闓運的目中,卻見其反問道:
“那以香帥看來,方今之世,可爲盛世?”
這一聲反問之後,王闓運便默默的端起茶杯,全不顧張之洞臉色的變幻,重修黃鶴樓是桑治平臨行前留下的策計,表面上只是修一座樓,而另一方面卻是爲了穩湖廣之心,可未嘗沒有張之洞的期待——對太平盛世的期待。
實際上這恰恰正是桑治平會離開的原因,其只是太平之才,自然不能爲亂世之用,所以他纔會激流勇退,縱是張之洞自己亦也只是當了幾十的“亂世之官”,這官如何再進一步,卻是其過去所未曾想之事。
甚至直到現在,儘管一方面心存野心,另一方面其卻又甘願居於此位,享專權地方之華榮。也就是在心知“不思進取”之下,張之洞纔會派楊銳往湖南請回了王闓運,請回了這位精通帝國之學的人作爲他的幕僚,以督其進取。
“近日民生殊逼仄,弱肉盡爲強所食。……三吳之民爾何苦,脂膏強半供豺狼……”
出人意料的是,張之洞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用前明遺民陸世儀一首詩作爲回答,縱是有所牴觸,與北洋一般,湖廣新學教材亦只能引用東北的中小學教材,而那些皇明遺民的詩篇文章更是其首選。現在即便是張之洞亦會在不經意間道出幾句與其位不符的話來。
“如此自遠談不上盛世!”
對於張之洞爲何引用陸世儀的詩作爲回答,王闓運並不要在乎,實際上他比誰都清楚,張之洞也好,李鴻章也罷,在唐浩然打出“中華”的旗號後,縱是他們百般不願,也只能跟着其一同打着這一旗號。
對於是“滿清”還是“中華”,王闓運從不在乎,甚至他之所以遊說曾國藩造反,也不是爲了“恢復中華”,爲得只是“一展所長”,至於當下,他之所以會來武昌,正是因爲在他看來,張之洞這裡是唯一能供其一展所長的地方。
“何止非是盛世,根本就是亂世!”
一聲長嘆之後,王闓運盯着張之洞,用筷子擺弄了一下杯碟。
“今日之天下,雖名爲九督之議,可實際上卻是勢分三家的,而這三家之中……”
所謂的“九督之議”指的九位地方總督於議政會中共議國事,而勢分三家卻是再簡單不過,無非就是直隸、湖廣以及東北三家,這是衆所周知之事,但凡指點天下者,都會用“三足鼎立”去形突這天下的局勢,王闓運的這番話倒是沒有什麼新意。
“如兩廣、閩浙者依附直隸,直隸李合肥者,攜北洋水陸師之威,大有擎天之勢……”
王闓運一一道出其分析時,卻在最後又點出了三者的不足來。
“如李鴻章者,其意奪以天下,需先行克以京城,平以愛新覺羅氏,方可得正統之名,然以李鴻章之心其斷不至於果斷如此,然朝廷日夜練兵以圖謀強,雙方皆爲彼此心腹之患,內有京城之危,外有東北之脅,如此一來,十年之內非李鴻章果斷除以京城,其全無逐鹿之力,至於東北唐浩然,其雖號雄兵十萬,然後東北之民不過數百萬,焉能養以十萬雄兵?東北內患首推人丁之稀,再就是俄羅斯東顧之危又豈容人小視,內有人丁不足之困,外有他國東顧之危,唐浩然雖有十萬雄兵,恐亦難爲申張……”
話聲微微一頓,王闓運便把視線投向了張之洞,投向了這位於武昌坐享通衢九省之要,又享湖廣魚米之利的湖廣總督,正是因爲其既無朝廷心腹之患,又無東顧之憂,且人丁充足、財力雄厚,又有新政顯著之功效,方纔會爲王闓運所重,甚至在其眼中,只要張之洞能得他輔佐必能成就一番皇圖之業,取愛新覺羅氏而代之。
坐在椅子上,斜眯着眼睛,將眼前精通帝王之學的王闓運認真的打量了一眼,張之洞心知他還有後話,這些局啦,勢啦,大家都能看得明白,李合肥確實有問題,可他掌握北洋水陸師,且其兄又把持兩廣,閩浙又甘願爲其驅使,如此一來,天下之勢半數歸其所用。再說唐浩然說一千道一萬,東北的人少也好,俄國的東顧也罷,可唐浩然卻勝在年青,他甚至不需要用兵用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時間,把李合肥,把自己都耗死了,到時候,關內諸公的子孫後代又有幾人能是其敵手?年齡纔是他最大的優勢,至於什麼十萬雄兵,反倒是不足爲懼。
難道王闓運就只有這麼一點兒本事?
雖說心下略感失望,可張之洞卻依然微笑着說:
“湘綺高見!”
一句客氣話,卻讓王闓運微微笑說道:
“香帥誇獎,實是在下之榮幸。請屏退左右,在下尚有幾句心腹話要稟告香帥。”
王闓運的話讓張之洞的眉頭微微一跳,他便朝左右使了個眼色,原本立於二樓上的幾名親隨便下了樓去,並於樓梯處阻着衆人,不讓他人上樓。
直到這二樓只剩下張之洞與自己時,王闓運方纔是故作神秘的壓低聲音對張之洞說道:
“這湖廣之勢、之弊,想來,不知多少人曾於香帥面前方道,且香帥又豈不知自家之事?闓運焉能班門弄斧,於香帥面前言道湖廣之勢?”
張之洞輕輕點了一下頭,王闓運把聲音再壓低:
“香帥自主持湖廣以來,治政清明,禮賢下士,但凡中國有識之士鹹以爲,當今扭轉乾坤之人物同,北爲李帥,南爲香帥。今日之勢,天下大有盡歸李帥之勢,秦無道,遂有各路諸侯逐鹿中原。來日鹿死誰手,尚未可預料……”
話聲微微一頓,見張之洞一副堅耳傾聽的模樣,王闓運又是微微一笑。
“今日之勢,天下盡呈歸李之勢,此消彼漲之下,香帥又如何抗之?所以,方今之要,首在……破勢!”
破勢!
雖說王闓運的話聲不大,但聽在張之洞的耳中,卻讓他的心頭一陣狂跳,心跳血涌之餘,他盯着王闓運卻是沒有說話,這個勢怎麼破?
王闓運學的是帝王之學,本來他就是以這番主意作爲投靠張之洞的進身之階,這會見自己已經引起了他的注意,便故弄玄虛的在桌上寫下一個字來,然後看着張之洞言道。
“破勢在此!不知香帥以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