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官皆出府中,不問其能,官位私授,實爲禍國之始也!”
或許這就是光緒十八年後,“九督議政”以來的一個無法迴避的事實,從那一天,地方總督終於撕破了最後一絲僞裝,憑藉着自身的實力從朝廷手中奪得權力。爲了維持自身的統治基礎,各個總督無一例外的都藉口整頓吏治,對官場進行了梳理,將幕僚、親信委派於地方,以確保對地方的控制,如此一來,推舉官員勢成必然,至於那千年的科舉制度自然也就是不廢而廢——縱是考上了狀元,又能如何?於京中作個翰林?
在某些忠臣義子的眼中,這自然是禍國之始。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權由地方直接導致中樞的權威盡喪,尤其是對京官的影響更大,失去了地方的炭敬、冰敬,這京官的日子過的更加清苦起來,而在家人的信中,鄉人對他們也沒有往日那般擡舉,因爲他們失去了對地方官員的制衡之能。
如此一來,自視忠臣的京官們,自然會將這“舉官制”視爲禍國之行,於朝廷甚至報紙上大加指責。
可無論如何,總督們是絕不會放開官員任免之權。也正因如此,不知多少人,之所以於府中行走,爲的就是一紙公文下的魚躍龍門,有時候這比科舉要難,科舉只需要讀好書就行了,而這僅只靠讀書是不行的,因爲這沒有標準。
而有時候,這卻也很容易,只需要得到一位大人物的賞識,那一紙公文就會填上大名,完成由民到官的銳變。甚至不少那些自許忠臣的京官,如果意外的接到一封來自地方上的信,其即會掛冠而去,往地方任職,再不提什麼“禍國之始”,人總是現實的。 恰如同這終日於總督府內外行走着的人們一般,他們爲的就是那一官之位。
一大早,總督衙門的公文便下了下來。這公文顯然是早就印好的,甚至只填寫了名字,時間,然後授印,這便是委任狀,這一紙委任狀,便是官身的象徵。但是官與民的區別,是榮華富貴的象徵!
對於這種委任狀,唐小虎並不陌生,實際上,早在去年的時候,他就曾拿過一張委任狀,不過那時簽署委任狀的是東三省總督府民政部。而這一份委任狀,卻是由的直隸總督發出的,任的也是直隸的官。
直隸的官與東北的官有什麼不同?
最大的不同之處,恐怕就是沒有苛刻的權責制衡,甚至沒有監督,這官意味着的不是責任,而是榮華富貴。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
會撈的,又豈只是十萬?
拿着這紙委任狀,唐小虎的心潮起伏,競然半點激動都沒有。看着狀上的職務,他的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這個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
去年被勒令辭退,申訴失敗沉淪數月後,他來到了關內,憑藉着當年在仁川時與二公子的一面之緣,得到了現下的這個位置。可以說憑得是裙帶關係,可無論如何自己現在切實地踏進了這個官場,這個官場,將給自已怎樣的一片天地?未來的某一處,會有怎樣的陷阱在等着自已?
幾千年來,大家都明白學而優則仕,說到底,就是一心只想當官。可真正當了官才知道,一腳踏進去的,恐怕就不是什麼好地方。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正身不由己的,應該是官場纔對。
這官場,究竟是什麼?
爲何會令府中不惜通過悉數清除的方式,也要與其劃清界限。甚至通過苛細繁雜的章程來約束官員,以避免滿清官場的習氣影響到東北的官員?
好了,曾經的不解,在不久的將來都可以得到答案,從現在開始,自己就直隸土地林野調查局坐辦了,這顯然是一個要差,同樣也是一個肥差。
土地林野調查對於曾任地方民政官的唐小虎來說,他並不陌生,土地林野調查是總督東北後實施的第一項工作,其一方面是爲了明確土地所有權關係,清理隱田,使納稅義務得以落實,
另一方面。通過大片土地與山林的國有化,總督府獲得了數以億萬的田地,從而爲接下來的發展鋪平的道路。
作爲地方事務官,他曾與二公子,甚至李中堂一同談過此事,爲其計算過,府中得以地利的多少,那天文數字般的地利,只驚得李中堂半晌說不出話來,東北之富,只是未盡全顯,東北之強,亦是如此,而憑的就是那地利。
但直隸顯然無法同東北相比,不過其雖說沒有無盡的荒地供當局徵用,但當局卻可以通過林野調查,清理出民間隱田,並進一步提高稅收,對於北洋衙門來說,這纔是最重要的。
可這份差事,真的那麼好乾嗎?
藉以西式測量法清理出民間隱田,看似簡單,只須要帶着洋技師,把地量上一量,確立一下土地源屬即可,但實際上,其間卻涉及到及太多人的利益,大家爲何隱田?不正是爲了少交一份皇糧,少納一份捐納嗎?
但凡是能隱田於民的又有幾家於地方上沒有些許勢力?甚至就是這北洋衙門裡,隨便拉出一位,其家裡又怎可能沒有千百畝田地,他們又豈會樂意讓人查出實質的地數來?
“東洋人,可用,但不可盡用,只是以事而用,說到底,還是要靠自己人,靠咱們中國人自己,讓你去主持這件事,你就大膽去辦,老夫予你撐腰……”
想起中堂大人的話,唐小虎非但沒有感覺到一絲感激之意,心底反倒是言語着。
“話說的好聽,到時候萬一若出什麼亂子來,沒準您老人家第一個拿我開刀,以平息衆怒……”
想着那幾位被迫去職的前任,唐小虎越發的謹慎起來,他是個外人,到時候誰爲會他說話?“哎,早知道……”
早知道真不應該來直隸,可這個念頭不過只是稍閃即逝,對於心存不甘的唐小虎來說,他之所以來到這,就是爲了翻身之機,有比主持直隸的土地調查更好的機會嗎?
“好吧,既然中堂大人信得過我,那我就……”
恨恨的於脣間輕喃着,唐小虎的臉上又一次洋溢着濃濃的鬥志,他知道這絕不會是一場輕鬆的戰鬥……
時值下午,茶館裡熱鬧非常,臺上一位老者正在那耍嘴皮子說着相聲,臺下穿着長衫的客人樂呵的聽着那相聲,客人中不乏穿着陸海軍軍裝的客人,現在的陸海軍官佐不像過去,聽戲喝茶穿着便裝,他們總喜歡在人前顯擺那板直的軍裝,還有那鎦金包銀的洋式佩刀,還別說,單就是這身打扮,便能平空的讓人威武幾分來。
在茶館二樓的一間小包廂內,客人正在吃着酒,樓下的笑聲似乎與他們全無一絲關係。
“……衙門裡把今年的預算做出來了!”
放下手中的酒杯時,穿着長衫的中年人輕聲說了一句,中年人在說話的時候,那雙眼睛甚至都沒有去看對面坐着的朋友。
“哦,看樣子,這次大人是下定決心了?”
坐與對面的孫克已用玩味的口吻說道,預算可以說是現代政府財政收支的基礎,過去北洋依如中國千百年來的習慣一般秉持着“量入爲出”的開支原則,而現在那種方式顯然不能維持北洋衙門的運行。
自日本戰敗後,諸如加藤弘之等一大批日本政治家移民中國,其中自然不乏定居於天津於北洋幕府中充任幕僚的日本政治家,便孜孜不倦的向李鴻章灌輸現代理念。不過只是一年的多的時間,他們的工作便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從銀行的普遍設立,再到行政機構的銳變,到今年,預算的正式制定,這無一不在表明,北洋衙門正在完成從傳統衙門向現代行政機構的銳變。
“去年直隸的收入2165.8597萬兩,山東是1052.9028萬兩,河南是688.5117萬兩,合計共爲3907.2742兩,再加上廣東匯來的400萬兩海防協款,還有像煤業公司、紡織局等洋務企業上繳官利516萬兩,衙門的收入也就是4800餘萬兩,實際開支則是7142萬元,也就是5000萬兩,赤字不到兩百萬兩……”
提及此,留着八字須瞧着神情語氣都很謙卑的中年人卻用玩味的口吻說道。
“說實話,現如今關內各省都應該謝謝東北的唐大帥,若是沒有唐大帥在湖北創辦的禁菸局,別的不說,單京是北洋衙門便能少出一千萬兩銀子來……”
這倒是一句公道話,現在無論是直隸也好,湖廣也罷,縱是遠在西南的雲貴,禁菸局主持下煙土專賣稅,都是最爲重要的一個進項,甚至可以說直接關係到各府能否正常運營,各地新政能否順利推行。不過雖說重要,但並沒有多少人會去承這個情。
“子德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個和尚把經都念歪了,東北那邊的“寓禁於征”其目的在於禁菸,而內地重於斂財,結果自然不同!”
搖搖頭,孫克已看着面前的李培德輕聲詢問道。
“那今年?”
“河南、山東還有進一步徵稅的潛力,尤其是禁菸,按府中的計算,若嚴格推行煙土專賣,兩地煙稅估計能徵收不下1500萬兩,而今年預算開支爲6800萬兩,所以關鍵就是兩省禁菸能否順利推行……”
無論是河南也好,山東也罷,雖設立禁菸局,但因種種原因限制,其並未實施嚴格的煙土專賣,從而導致大量的煙稅流失,現在衙門自然把眼睛盯在了煙稅上。
“現在迫於財政上的壓力,當然也因直隸成功推行煙土專賣的經驗取得有直接關係,兩省將嚴格推行煙土專賣,這不,中堂大人授意北洋陸軍第二鎮進駐山東,第四鎮進駐河南,表面上是正常協調,可實際上是爲了避免嚴格專賣引發變亂,二來也能協助地方禁菸。”
動用軍伍協助禁菸,這是各地禁菸的不二之法,同樣也是各地往往先於總督駐省所在推行禁菸的原因,因爲總督親信之兵皆在督署所在。
“嗯,衙門裡倒也算謹慎!”
點點頭,孫克已請他繼續說道下去。李培德自然將預算一事一一道出,而重點又從籌款轉至北洋陸海軍,實際上這纔是最爲重要的情報,其直接關係到今年北洋會練多少新軍以及北洋艦隊的維持。
而李培德提及的那些數字,都被孫克已一一記於腦海中,作爲情報人員,他最得意的就是過人的記憶力,也正因如此,在他同下線聯絡時,除非必要,否則絕不會留下紙面證據。
“看樣子,今天北洋準備練四至五鎮新軍啊……”
在瞭解了基本的預算情報之後,於心底覈計着北洋陸軍的預算情況,孫克已於心底暗自嘀咕一聲,相比於陸軍,海軍並沒有多少新意,除去基本的艦隊維持外,只新增了不到200萬兩,考慮到今年其又投資於基隆以及廣州灣開闢南港,這兩百萬恐怕更多的是用於築港。於是他又提到了家裡關心的另一個件事。
“現在土地林野調查進行的怎麼樣了?”
相比於煙稅,土地林野調查對政府纔是最爲重要的,其直接關係到政府的基本稅收,畢竟中國是個農業大國,田賦的多少直接關係到政府的收入。
“還在辦着,人少而地多,再加上各方的阻力,這不,調查局那邊又換了一位坐辦,聽說那位唐坐辦是出自東北!”
宋培德口中的人少而地多,指的是精通測繪的調查人員太少,而且涉及三省億萬畝土地,自然牽涉到方方面面,若非如此這土地調查又豈會從去年推行,到現在已經先後換了幾任坐辦。
說話的功夫,宋培德瞧着孫克已笑道。
“該不會和你一樣吧!”
雖說是朋友,可宋培德又豈不知道孫克已的身份,他並不是什麼商人,他是東北那邊派來的。
搖搖頭,記下這個名字的同時,孫克已笑道。
“若是這樣的話,小弟豈還用麻煩老兄?不過,聽您這麼一說,我倒也想認識認識這位唐坐辦……”
嘴上這麼說着,孫克已手點着菜說道。
“瞧我,光顧得說話,老兄請用菜,這菜都快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