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縱有不滿又能如何?”
在這聲充滿自信的言語於房間迴響時,袁世凱的脣角微微一揚,神情顯得頗爲自負,就好像於這浙江地界上,士紳生殺之權,全在他手一般,實際上,這恰恰是中樞勢威的一種表現,過去地方士紳們之所以能夠令地方官爲之忌憚,全是因其於中樞任職的省籍官員爲憑,尤其是那些新晉言官,更是偏好以彈劾他人揚名,對新晉官員來說,其當年讀書多受地方士紳接濟、扶助,爲此,其自然會還報其恩,如惹士紳受地方官員“欺壓”,自甘爲鄉黨士紳驅使,可眼下卻是中樞勢微之中。
且不說因“壬辰之變”中言官之名盡毀,世人皆記言官禍國之弊,爲止朝廷只得盡廢言官不說。更重要的是“九督議政”之下,中樞威權掃地,再不爲地方官員所忌憚,如此一來,地方士紳自然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沒有朝中鄉黨的支持與掣肘,如袁世凱一般的地方官員,行起事來,自然是“無法無天”。
或許,對於李鴻章、張之洞等成名已久地方大員而言,其聲名赫赫之下,必須要維持名聲,尚還會有些禁忌,但對於袁世凱來說,儘管其一方面千方百計維持自己的名聲,做出模樣來,但另一方面,做起事來卻也是急功近利,可這恰也正因如此,成就了現在浙江的新政之名。
或許,於李鴻章等人看來,袁世凱的動作是可以接受,也是可以理解的,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心存觀望之態,放任其於浙江的動作以作試驗。若是成功方可爲之借鑑,但對於本就是地方士紳一員的張謇而言,他卻無法接受這種對士紳利益的打壓。甚至可以說是坑害。
看着眉頭微皺的張謇,心知其想法的袁世凱便長聲感嘆道。
“季直兄。弟聞老兄欲投身實業,那小弟冒然請問,投資實業者,工廠所出當售於何人?”
說罷,袁世凱頗是輕鬆的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實際上,這件事在他看來,是十拿九穩。任誰也不能否認這是“仁政”,即便是那些士紳也得打掉牙往肚子裡吞。
“自然是全天下的百姓!”
張謇不假思索的回答道,然後又詫異看着袁世凱,似乎是在說,這還需要問題嗎?
“既然如此,若是這全天下的百姓之錢利皆爲高利貸所盤剝,那老兄所辦工廠所出之貨,又售於何人?”
其實,同樣的問題,袁世凱也曾被人所反問。也正是這個反問改變了他的態度。
“這……”
一個簡單的反問只使得張謇不由一愣,以至於半晌都反應不過來,這個問題他可還真沒有想過。以至於吱嘸也好一會才說道。
“這,這借高利貸的畢竟只是一部分……”
“今年浙江全省借出了三百餘萬兩的米糧,若是按鄉間一出三歸的借法,等到收糧時,百姓就要還上千餘萬兩的糧來,屆時,糧商又借鄉民急需還糧,趁機壓低谷價,穀賤傷農之時。鄉民損失又豈下千萬兩?”
袁世凱的話只使得張謇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他還從未算過這麼一筆細賬。更準確的來說,他從未曾考慮過。放之一省,高利盤剝給鄉民造成的銀錢之虧竟然如此之大。現在細細盤算可不正是如此,所謂“仁借青黃不接餬口之糧”,表面是看似“仁”,可那“仁”的背後卻又是一柄殺人不見血的刀。
“季直兄,小弟請問,如果這兩千餘萬兩本應爲高利盤剝的銀利盡入鄉民之手,那荷包裡豐沛了,鄉民屆時自然會添衣買布,自然會買以商品,到時候何愁商業不振,實業不興?”
自從出任浙江巡撫以來,可以說爲了充實府庫,袁世凱可謂是想盡了種種辦法,除去借着剿滅亂匪的時機重整善後局、厘金局之外,又仿效臺灣建立了禁菸局,以推行煙土專賣,雖說籍此增加了進項,勉強維持新軍編練,但於推行新政而言仍有不足。
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振興商業,而這又是新政的核心。如果振興商業?如何發展實業,這無一不在考驗着袁世凱。
相比於關內任何一位巡撫,袁世凱無疑是最年青的,也正因如此,他更能放開手腳來,更善於聽取他人的意見,當然最重要的是善於用人,除了用了一批留美幼童之外,他甚至還從東北挖來了一些人才,也正是那些從東北來的人,把經濟統制理念帶到了浙江,儘管受限於外部環境,僅只是改頭換面推行一部分,但卻已經顯現了其功效。
就如同成立浙江省糧食公司一般,雖說未能如東北一般,“悉數統制糧食購銷、盡得購銷之利”,但仍然打破了糧商對浙江糧價控制,更重要的是通過借糧於民的方式,獲得了百姓的信賴,從而爲將來收購糧食直至壟斷市場打下基礎。而相應的糧食公司的成本亦能從根本上高利盤剝、穀賤傷農等問題,進而使鄉農收入增加,達到增加消費,刺激商業的目的。
按照那些人的說法,這是市場的基本循環,鄉農越窮生意越難做,生意難做就談不上振興商業,反之亦然。正因如此,只有千方百計的增加鄉農的收入,纔有可能刺激商業發展。
雖說不懂做生意,但是袁世凱卻懂得口袋裡有銀子纔敢花銀子的道理,可以說這是最簡單的道理,也正因如此,他纔會從去年開始在權衡數月後,同意設立糧食公司“與民爭利”,而爭的這個利,就是爲了藉手糧食公司把地利從富紳的手中放還到鄉農之手,當然官府亦能從中漁利。
其實,袁世凱之所以能夠下定決心,恰恰是因爲其在心裡同那位東北的三省總督在那裡比着,於其看來既然他唐浩然能用這些法子辦成事業,他袁世凱自然也能憑此成事。也正是這種心態使得袁世凱在無形之中模仿着東北,也正因如此纔有了其主持下浙江的新政銳變。
當然,袁世凱之所以能夠於浙江推行比直隸等地更爲大膽的新政措施。恐怕還是因爲其特殊的位置,在名義上浙江屬閩浙總督轄區。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袁世凱都是北洋布在江南的一着棋子,這使得閩浙總督一直不能插入浙江之事,而另一方面,北洋衙門卻又因種種原因,無法直接插手浙江,這自然導致了袁世凱可以於浙江省“肆意妄爲”,幾乎全無顧忌。當然最重要的是李鴻章支持他的那些“肆意妄爲”的新政之舉,李鴻章,甚至張之洞等人,都需要看看這這種仿效到底能否成事。
恰正像當年唐浩然所說一般,中國太大,船大不易調頭,所以有些新政舉措,需要闢地嘗試,先行以試行,待試行成功後。再放之於全國,東北之政於東北偏遠之地可以成事,但於內地呢?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袁世凱治下的浙江就是答案,就是李鴻章、張之洞等人需要的答案。
“再則,以季直兄看來,當今之世,若中國之鄉紳仍困守于田,又焉能有將來,困守于田又國家又有何助益?因而於小弟看來,方今之世,非工不強。非商不富,國家欲求富強。必當興辦工業,振興商業。除此之外,別無他途,而今日小弟之所以以糧食公司廢以鄉紳高利,所謀者,正是令其看到田利微薄,進而轉入實業,以工商求富,豈不勝於苛榨鄉農?”
一番大道理從袁世凱的口中傳入張謇的耳內,卻讓張謇驚訝之餘,同樣用佩服的眼光看着袁世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會怕沒有誰比他更能體會其中意味着,以至於好一會方纔感嘆道。
“慰亭之遠見,遠非爲兄所能豈及!爲兄佩服、佩服!浙江父老能得慰亭這般父母,實是三生之幸!”
如果說先前張謇還心存芥蒂,那麼現在聽了袁世凱的這番爲國爲民的話語之後,內心深處充斥的只有佩服之意了,以至於那些許芥蒂全因袁世凱的這爲國爲民之心而蕩然無存了。
張謇在言語以及心態上的變化,讓袁世凱心下一陣得意,他焉能不知其心底在想些什麼,心知其爲自己言語打動的袁世凱言語倒是沒有顯出得意之色,反倒又是誠懇的說道。
“季直兄既然意投身實業,如若兄長不嫌棄,不妨考慮於我浙江投資,若兄能於浙江投資,小弟必給予最優厚之條件,不知兄長以爲如何?”
袁世凱的邀請確實是誠心誠意,於袁世凱看來張謇是個辦事業的人,與其讓他在江蘇辦事業,倒不如請入浙江辦事業,至於浙江本地的商紳,還沒有幾人能入他的眼界,當然更重要的是在浙江,張謇只能依靠他袁世凱,而相比之下浙江的那些地頭蛇……則只能謹慎用之了。
對袁世凱的邀請張謇並沒有立即給予拒絕,而是言道着要加以考慮,隨後他又把話題一轉。
“慰亭,這世人皆知,自他武昌主持東北以來,其所辦之工廠可謂天下獨有,海內無雙!聽人說,那瀋陽槍炮廠要超過德國的克虜伯廠,以弟看來,這將來東北之勢誰人能擋?”
這顯然是不合事實的出格誇大之詞,對歐洲並不陌生的袁世凱,對於國人的這種誇大之詞,只是淡淡地笑着,不吱聲,但在心裡卻又知道張謇話語倒也不是無的放矢,或許現在武昌收斂起了爪牙,可誰都知道,當年他憑着十萬新募之兵,把大清國打了個落花流水,縱是中堂大人……若非如此,現在大傢伙又豈會悶着頭的練新軍。
“無工不強,無商不富,天下之勢莫過於此,東北今日之銳氣,全在工商之興,然東北地處關外,又有俄人相絆,其將來……”
微微搖搖頭,在這一點上,袁世凱倒是如其它人一般,將寶完全壓於俄國對東北的牽制上。
“如若給武昌二十年之功,其興許可與俄人一較長短,畢竟以武昌之能,國內實無人能及!”
一聲讚歎之後,袁世凱又可惜道。
“只可惜,這天下,又豈會給武昌二十年的時間?”
儘管作爲翁同龢最器重的弟子,對唐浩然更是心存敵意,但是張謇卻不像他那位老師那般迂腐將李鴻章、張之洞等地方權臣視爲“奸臣”,在他看來,李鴻章等人之所以淪爲奸臣,完全是爲朝廷所逼,甚至就連同最先挑起叛旗的唐浩然,那也有朝廷相逼的因素。
也正因如此,張謇比他那位恩師更清楚現在的時局至此,已絕無逆轉的道理,所以自然也知道,這天下將變,而能變這天的莫過於地方權臣,而在地方權臣中,又以李張唐三人爲最,這三人實力最強者爲李,而根基薄弱的就是東北的唐浩然。
而袁世凱的這番話,更是讓張謇點頭稱是。
二十年!
可不是嘛,若有二十年時間給唐浩然打下根基,屆時這天下自然無人能出其左,可問題就在於此,李張等人是否會給他二十年的時間,如果不出意料的話,將來唐氏至多也就是東北的土皇帝,嗯,或者說是新朝的異姓王!
而將來這新朝又將姓誰?
是姓李,還是姓張?
瞧着面前的袁世凱,張謇笑道:
“確實,武昌精通西學之名,舉世皆知,只可惜武昌年少輕狂,根基薄弱……”
話至此,張謇又把話峰一轉,輕輕的拍了袁世凱一個馬屁。
“爲兄在京城的時候,就聽說,這天下論辦新政,於關內者,慰亭當爲第一,初時我還以爲只是誇張之言,可這次來了杭州,瞧着杭州的變化,方知絕非誇張之詞,想來,他日慰亭之成就定不下武昌。”
張謇的馬屁倒是讓袁世凱頗爲受用,不過他並沒有飄然,而是連忙笑道:
“不過就是勉強操持罷了,現在浙江新政剛下正,想來過些年後也就會差不多的,季直兄,現在正是我輩銳意進取之時,有弟居於官府,若兄於此投資實業豈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