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臘月過半,剛下了一場瑞雪,皚皚白雪覆蓋的大地愈發顯得厚實,雖說年關未至可此時的整個中國大地幾乎每一座城市、市鎮、村落,依然處於一片辭舊迎新的氣氛之中。
在這風雪之中,在這二十世紀的第二個年頭裡,天氣似乎比往年更冷上一些。在天津城裡,那通亮的路燈下,風雪飄蕩着,地上已經落着厚厚的一層雪,在那匝深的積雪中,穿着黑色毛呢大衣的巡警腰佩着洋刀,來回的於街頭上巡邏着,維持着這座城市的治安。
多年來,天津已經從座古樸的中國城市銳變成爲與天津租界相仿的現代城市,通亮的路燈、街頭的巡警,甚至還有那剛剛實行起來的人行道,無不彰顯着城市的變化。
在這個冬夜,在街道上,恐怕也只有這些盡忠職守的巡警還會在街頭上,忍受着這冬夜的嚴寒,任勞任怨的沿着曾無數次走過的路徑走動着。
偶爾的,他們會把視線朝着另一個方向看去,那裡的路燈似乎比這裡更亮一些,那邊是北洋大臣行轅,在行轅門口,穿着土黃毛呢大衣的北洋兵荷槍立於崗亭中,相比於警察在這個冬夜裡他們似乎更爲難捱一動不動的他們,只會更覺寒冷。
可是卻沒有誰會掉以輕心,萬一讓長官抓着偷懶,那可是要行軍法的!
除夕的北洋大臣行轅顯得極爲安靜,在這裡甚至聽不到什麼鞭炮聲,只是偶爾的會有一些人走動着。現在。都到了這個點了。自然不會再有人把電報往這裡遞了,各地拍來的賀歲的電報,該來的都來過了,就是登門拜年的門人,也不會在這個鍾過來。按道理來說,這個時候,應該是閒下來的時候,可是今個。府中的人們卻詫異的發現,大人今年似乎沒有閒着,只是在匆匆的用完晚飯後,又一次進了他的書房之中,
“快到除夕了吧!”
盤腿坐在牀上火炕裡的一直沉思着的老人突然擡頭問了句,此人正是被稱爲“當世奸雄的李鴻章”的李鴻章,這位爲大清國收拾了一輩子爛攤子的北洋大臣,在十年前,終於走向了另一條道路,從大清國的忠臣變成了“奸臣”。
可就是這個“奸臣”卻依然維持着大清國的“體面”。若是沒有李鴻章的苦心維持,恐怕早在十年前。這大清國就已經京破國亡了,現在,再不濟,這大清國還是在這的,大清國的朝廷還在京城,皇上、太后都還在紫禁城中。
甚至就在幾個小時前,李鴻章還收着皇上和太后發生的旨意,除了賀年之外,當然也會叮囑李鴻章好好的調理身體,衆所周知,已經七十有九的他,或許被人稱爲之“當世奸雄”,可誰都知道,大清國不能沒有這根定海神針。
“是的,荃帥!還差十三天。”
在一旁的張佩綸則緊緊的恭應着,作爲李鴻章的女婿,他同樣也是其最信任的幕僚之一,也就只有他時常在入夜後陪侍在其身邊。
“這今年的年景不錯,想來百姓能過個好年……哎!”
話未盡,李鴻章便長一聲,沉住話來,撐着身子,起了牀。
“荃帥,外頭風寒,莫要着了寒氣……”
未待張佩綸說完,已下牀的李鴻章便披衣推來了房門,走了出去,張佩綸只得忙在一旁跟着,他知道,今天荃帥爲何會這般模樣,是心憂所至,現在,最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來到了院內,看着黑洞洞的夜裡,這飄着雪的冬夜裡詭異的寂靜,讓李鴻章只覺內心沉重無比。
就在幾個小時前,前來拜年的赫德,帶來了一個讓他至今仍處於極度震驚中的消息英國已經東北駐倫敦代表簽訂了同盟條約,更準確的來說,是《英國東北地區的通商航海補充條款》,也正因如此,從得到這個消息之後,李鴻章纔會顯得有些失神,或者說神魂不定。
在過去的兩年之中,英國因爲在非洲進行英布戰爭,國力受到很大消耗,已無力單獨對付俄國。因此早已經放棄“孤立主義”的英國纔會開始在東亞物色夥伴,以期確保和擴大在東方的權益。
一開始,英國首先想拉攏北洋,但多年來持以“以夷制夷”的李鴻章,自然讓英國大失所望。繼而其甚至想做美國的工作,又因其勢力距遠東過遠而作罷。這樣,英國人的視線便轉向了實力同樣強大,且又與俄國人於亞洲擴張充矛盾的東北身上,最終基於“在遠東只有東北最可靠”的認識,英國一反舊時支持北洋常態,決定與東北接近。
那時東北正面臨俄國的強大壓力。而且國際關係錯綜複雜,需要妥善處理。在唐子然的努力下,如唐昭儀等人行動下,通過外交開創對東北有利的國際條件,採取了最後一着棋,即跟英國結成同盟。
現在,面對俄國向東南亞展開的野心,終於在新年到來的時候,東北拿到了他們夢寐以求的同盟條約,而這個消息,李鴻章並不是從英國公使或者東北方面得知的,而是從赫德,通過“友誼”途徑得知的。
“兩國中的一國與第三國交戰中如有別國參戰,同盟國則應進行聯合作戰……幼樵,唐子然苦心經營十年,終於得逞了!”
是了,終於得逞了!
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擋唐子然了,對外,即使是其於俄國人發生戰爭,他也無須擔心關內了,英國人會幫助他看管好後方,對內,在其統一關內的時候,其也無須擔心俄國的進攻,英國人同樣會給予其保護。
苦心經營十年!
唐子然終於可以放開手腳了!
在得到這個消息之後,不過只是短短几個小時。李鴻章卻像是老了幾歲似的。就連那從未曾彎下的脊樑這會也無力的彎了下來。現在的他,已經看到了未來,看到了磨刀霍霍的東北大軍,既將揮師入關的一幕。
“再也沒有人能阻擋他唐子然了!”
苦嘆一口氣,李鴻章有些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十年,在過去的十年中,執掌北洋的他同樣苦心經營着。在過去的十年中,他做的事情比前三十年做的還要多。取得的成功,自然也遠非前三十年所能相比。
唐山的機車廠以及鋼鐵廠、大沽口的大沽造船廠、德縣的北洋兵工廠,還有青島的海軍船塢,蘆漢鐵路,津鎮鐵路再加上膠濟鐵路,這一座座工廠、一條條鐵路,無不是見證着過去十年間的進步,可是相比於東北,總還是差了那麼一點。何止是一點啊!
差得太多了,其實。從一開始,人家就把北洋甩在身後了,只不過,自己一直都裝做視而不見,不是裝作看不見,而是……哎,現在再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現如今,他唐浩然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着揮師入關南下了!待到時機合適的時候,恐怕就是黃袍加身了!
更何況,還有天命……天命!
想到這兩個字,李鴻章的面上頓時顯露出一副五味雜陣之色。
光緒十八年,當時滿清朝廷剛在“壬辰之戰”中慘敗,“朝廷”甚至不得不“屈辱”的認可“九督議政”,甚至就連挑起“壬辰之戰”的駐朝統監唐浩然亦位列爲九督之一,對於這個“亂臣賊子”朝野上下自然充滿了仇視情緒,而在許多讀書人的眼中,那以“洋學代之國學”的唐浩然無疑是“禍亂之源”的“當世之賊”,輿論變得對東北非常不利。面對關內輿論對自身的不利,東北當局自然是倍感焦慮。
針對當時遠東和內地的複雜形勢,原本肩負“同化朝日,融匯中華”的“東亞同文會”開始肩負起了新的責任對關內的輿論鼓動,其認爲最妥當的辦法就是緩和與內地緊張的關係,並逐漸培養親近東北之心,在“匡正中華”的前提下影響內地輿論。
也正是從那時起,在充足的經費支持下,“東亞同文會”這一建於朝鮮旨在同化朝鮮人,後又鼓吹“東亞同文同種”的“同華機構”,開始了對內的工作,在短短數年間,藉助內地新政之機,其於內地收購創辦數十家報紙,以影響左右內地輿論。
也正是從那時起,內地纔開始一點點的受到影響,而其中所受影響最大的恐怕就是“昭昭天命”。
“匡復中華之昭昭天命!”
一句簡單的話語,在某種程度上,顯露着某種程度上的野心。“九督議政”之後,儘管在關內各督幕僚以及輿論之中皆有種種言論,在輿論吹噓着大一統的同時,同樣出現了“代清”的苗頭,但內地更多的卻是從所謂的“五德終始說”說去言道着“滿清”的“德盡”。
而相比關內東北無疑走的更遠一些,如果說,關內的傳統輿論依然傳統的用所謂的“五德終始說”爲自己張目的話,那麼東亞同文會則直截了當的用“華夷之辯”作爲基礎,言道着華夏之族的“昭昭天命”。
與內地吹噓着“五德終始”不同的是,受東亞同文會影響更深的東北的輿論更願意相信“天命”,而東北的天命即是“匡復中華”,重現“華夷秩序”亦是東北的“昭昭天命”。
十二年前,無人在意這“昭昭天命”,而現在,這“昭昭天命”在內地同樣也影響了很多人,十二年前,於世人眼中,唐浩然是“亂臣賊子”,而現在,又有幾人視其爲“亂臣賊子”,只待其揮師南下之時,恐怕立即就會有人鼓吹其“天命所歸”了。
“荃帥……”
張佩綸滿面苦澀的笑了笑,這笑容似乎有些牽強。
“至少,咱們還有一搏之力!他東北想一口把咱們北洋吃下去,即便是累不死他,也得撐死他!”
那笑容斂去時,張佩綸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狠意,是了,東北固然強大,且現在全無後顧之憂,可另一方面,過去這十年,北洋也沒有閒着什麼事情都沒做。北洋也在準備着這一天,莫說別的,單就是北洋的十六鎮新軍,就足夠他東北喝上一壺。
至於北洋水師,雖說現在規模不及東北海軍,可再怎麼着,也有那麼五艘戰鬥艦擺在那,憑着成師二十年的積墊,即使是俄國,也不見得能在北洋艦隊的手下討着好了,若是當真打了起來,這勝負未嘗可知。
是了,這或許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情了!
張佩綸的話,並沒有讓李鴻章鬆下一口氣來,反倒是讓他的眉頭蹙的更緊了,這十年,他之所以苦心維持着這一切,又是爲了什麼?甚至有時候不惜忍辱負重,爲的是什麼?
是爲了李家的江山?
李家何時又有過江山?
是爲了北洋,這北洋與中國孰輕孰重?
諸如此類的念頭,在李鴻章的心底瀰漫着,他默默的思索着,考慮着,最終,他還是把視線投向了走廊外,透過電燈的光亮看着那飄蕩的雪花,他的心裡卻又一次想到當年第一次到關東所曾看過的一幕幕。
突然李鴻章打破了沉默,他像是自言自語的輕語道。
“幼樵,你說這些年,他唐子然在東北都幹了些什麼?”
唐子然在東北幹了些什麼?李鴻章知道,同樣也不知道,知道是因爲報紙上、情報裡,總會有許多關於東北的事情,不知道,是因爲除了那或誇張或輕蔑的言語之外,他根本就不知道在東北發生了什麼。
“荃帥……”
未等張佩綸弄明白李鴻章的意思,李鴻章的下一句話,卻是驚得其半晌說不出話來。
“幼樵,若是可以的話,我可真想去關東看看啊,我想去看看,這十年,他唐子然把東三省那片不毛之地變成了什麼模樣!想看看,這東北到底給了他什麼底氣!可……”
話聲稍頓,李鴻章語帶無奈的說道。
“就怕他不給咱們機會了啊,你瞧東北那邊……幾十萬大軍已經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