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間,樹蔭下幾人相坐,時而傳出些許笑聲音,時而又是幾聲激辯,若是說人是名,樹是影,着實不假,抵達京城之後,這先後前來拜訪唐浩然的確實不少,尤其是在《泰西縱橫術》出版之後,來拜訪唐浩然的人中不僅有當朝的官員,甚至還有各國駐華的使節,一時間這並不算大的唐家院子裡,卻顯得很是熱鬧,不過與他們打交道,倒是有些索然無趣。
而最能引起他興趣的卻是那些去歲落榜的年青舉子,或許因其年青的緣故,更容易勾通或者說更易受到自己的影響,與他們暢談倒也痛快,憤青,並不僅僅只是21世紀的產物,便是在19世紀的晚清,憤青依然頗有市場。
這些落榜的舉子中,既有因落榜而對朝廷心生怨言者,亦有因西洋威脅日重而心憂者,對於兩者,完全不需要逢何人說何話,只是施加影響,解以西洋即可,幾番長聊之後,怨者於怨心更濃,憂者憂意更深。
“先生,這幾日,我們常言道,日本明治維新之功用,誠如先生所言,日本之維新自上而下,明治維新於日本之功用,全不遜唐時大化改新,大化改新定日本千年東亞強國之基,今時日本明治維新論其深度,遠甚於大化改新,”
恭坐在石板凳上的董康,神情恭謹,去年落榜後,他便與數名好友留於京中,之所以留於京中除去拜訪名師賢友提升文章外,還有便是得知今歲朝廷將特開恩科。
最近一段時日,於京中盛傳唐浩然所著的《泰西縱橫術》,唐浩然的聲名瞬時再起,這中國人幾人不知其通洋之名,又有幾人不知其縱橫之才,前來拜訪自然也就理所當然了。可未曾想,兩次拜訪之後,他卻發現自己不單無心向學,反倒是被其所出危言給嚇到了。
“長此以往,中國日益弱,而日本日益強,若以此,我中國又當爲何?”
或許是受唐浩然的影響,不過兩日的功夫,董康便不再動輒便言“我大清”了,而他的話卻引得身邊的吳蔭培一陣不滿,與董康、王慶平年青易受其影響不同,年過四十的他心智無疑更堅定一些,自然不爲唐浩然的危言所動。
“授經所言詫異,日本者,不過一小國爾,縱是其銳志維新,又能如何?自古者,焉有以小國而侵大國者?”
好友的反問,讓董康立即駁斥道。
“自古以小國而臨侵大國者,焉在少數,歷數史書,以小侵大者有之,在小臨大者亦有之,便是我朝……”
話到嘴邊,像是意識到將出大逆之言,董康連忙改口道。
“泰西諸國,以其國土人口,又有幾何能與我朝同之?不列顛以區區島國,成日不落之強,人口億兆者如印度,亦爲其所役使,以小臨大,焉有不可?”
駁斥之後,董康又看向唐浩然,像是尋求支持似的詢問道。
“先生,您如何以爲?”
“今日之中國必需謀以自強!否則他日必將爲各國所凌!”
唐浩然倒是沒有直接給他們答案,他與譚嗣同不同,譚嗣同喜歡用於自己這所學的“西學”去打士子之臉,用事實將他們的驕傲粉碎一地,進而令其受其影響,但在同文館中授書半月之後,在某種程度上,他卻早沒有了那份興致。
從**戰爭至今已經半個世紀,若論打臉,這國人被洋人打了小五十年的臉,可依然得瑟的自許“天朝上國”,舉國上下依然沉迷於舊夢之中,若是沒有甲午年若大中國爲小國慘敗,又焉有舉國皆驚,沒有辛丑之恥,這舉國上下何以覺醒?
無論是在張之洞的身上,亦或是同文館的學生身上,唐浩然早都見識到了那種不願睜眼看世界的妄自尊大,對於這種人,不狠狠的給其以教訓,其又焉能覺悟。
中國這頭睡獅,非得用槍炮才能喚醒,言語打臉所換來的,不過只是其打個阿欠罷了。便是如當下的士大夫羣體,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唐浩然對其甚至都生出了絕望的之感。
國家靠這些只會“之乎者也”的舊式文人,是救不得的,同樣,他們亦是不可依賴的一個羣體,現在之所結交這些士子,與其說是結交,倒不如說是借與他們打發閒時的無聊。
“那敢問唐先生,中國何以謀強?”
儘管內心的失望使得唐浩然無意扯入他們辯論之中,但吳蔭培卻是一副不饒之狀,見其無意作解,便繼續逼問道。
“舉世確有以小臨大者,可焉有以小臨強者?如日本者,人口不過三千萬,尚不足我大清十一,其國力不過相於我國一行省相妨,縱是其銳志維新,又能如何?”
眉頭微一蹙,唐浩然瞧着吳蔭培直接反問道。
“國力不過我國一行省?我國何省能歲入六千萬元?以蘇浙之富,歲入亦爲幾何?以小臨強?我國若爲強國,又豈有今之危?”
接連反問中,不顧吳蔭培的臉色變化,唐浩然繼續說道。
“今日中國之患者,不在西洋諸國之危,而在自身沉迷舊夢身處危局而不自知,無意睜眼看世界者,必將爲世界所棄之……”
唐浩然一番駁斥只讓吳蔭培等人臉色瞬間通紅,惱羞成怒的吳蔭培猛然站起身,手指着唐浩然說道。
“難怪慶王說爾未受教化,不堪爲用,若以爾爲用,豈不墮我國之禮教聲名!得許微名,便猖狂如此,堅子不堪爲用,果不其然,告辭!”
在吳蔭培甩袖離開時,董康連忙向唐浩然施禮道。
“先生,這,樹百不過只是一時妄言,還望先生海涵……”
董康與王慶平兩人的賠禮,換來的卻是唐浩然的苦笑,自己不過只是說了句實話,結果……無力的擺擺手,現在唐浩然倒是無意去計較那些了,吳蔭培所引用的慶王的那番話,似刺一般的在他心裡堵着。
“那唐子然,世居外洋,雖通解西洋諸事,且又縱橫之長,然其未受教化,若遣之於外洋,恐若外洋恥笑我國朝無人。”
這四九城裡本就沒有秘密,原本自己想借《泰西縱橫術》爲自己揚名,可未曾想,這名聲是揚了,可誰曾想,名聲來了的同時,那位慶記公司的老總,卻給自己添了這麼個堵。
這滿清若是不亡,可真他娘沒天理了!
想到國家都到了這份上了,那位朝中要員竟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唐浩然反倒在在心裡抱怨着,這老天當真是沒天理,竟然讓滿清苟延殘喘的繼續存在了二十一年。
就在心生抱怨的功夫,那邊卻聽着譚嗣同的家僕胡理臣於走過來說道。
“唐少爺,門外有個東洋人求見!”
話的功夫,胡理臣又朝着院中的那位這幾日成天登門拜訪鄭少爺瞧去,這位可不也是會東洋人嘛,這家裡是怎麼了,怎麼盡招些洋鬼子。
“東洋人?”
接過僕人遞來的名片,唐浩然倒是一愣,來的居然是位日本公使館的“外交官”,得會會!
不過是剛走進門,看到屋內的鄭永林時,田邊次郎不由一愣,但他還是連忙深鞠躬行禮,又是標準的九十度鞠躬。
“你好,唐先生,鄙人是日本駐清國公使館參贊田邊次郎,請多關照!”
關照!
嗯,一定會關照的,回頭連日本都一起關照了,臉上堆出滿面笑容的唐浩然連忙笑道。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歡迎、歡迎……”
親熱的歡迎着田邊次郎,唐浩然又指着身邊的鄭永林笑道。
“田邊先生,這是鄭永林,也是來自貴國!”
“唐先生,我與鄭君也是老相識,鄙人與公使館內即負責學務,鄭君能與唐先生門下受教,實在是鄭先生之幸!”
田邊次郎連忙與鄭永林套着近乎,他的一嘴中國話,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比鄭永林還地道,不過唐浩然也知道,這隻侷限於官話,鄭永林的閩南話說的更爲地道,先前見幾位福建籍的士子時,鄭永林甚至還幫自己做“翻譯”。
“唐先生可曾不知,現在於日本國內皆稱先生爲東洋之大賢,先生之《泰西策》更倍受日本官民追捧,便是天皇陛下,亦深爲贊之!”
雖說不知田邊次郎說的是真是假,唐浩然倒是有些好奇他的來意,這個典型的身高不到一米五的日本小矮子,找上門來不會只是爲了給自己灌兩碗迷魂湯吧!
而鄭永林同樣不無疑惑的看着田邊,對田邊他並不陌生,因爲他同樣負責留學生的學務,可他爲什麼會來找唐先生?
“哎呀,田邊先生謬讚了,在下些許淺薄見識,焉能當此之贊!”
唐浩然的客氣讓田邊次郎繼續稱讚道。
“唐先生太過謙虛了,在日本現在誰人不知唐先生於東洋有如福澤諭吉,鄭君能與先生這裡受教,實在是榮幸至極!”
好嘛,這田邊又把自己比作日本的福澤諭吉了,這馬屁拍的,雖說被人拍馬屁的感覺着實不錯,尤其是先前一番心惱之後,不過面對日本人的馬屁,唐浩然倒是清醒了過來,這小日本安的是什麼心思,於是便笑道。
“不知田邊先生此來所爲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