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六年五月,時值正午,街上的柳樹,象病了似的,葉子掛着層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條一動也懶得動的,無精打采的低垂着。街塵土飛起多高,與天上的灰氣聯接起來,結成一片朦朦的灰沙陣,這天雖還未至伏暑,可卻已卻發的悶燥起來。
在這悶燥的天氣中,幾日來看似清靜的京城卻是一片風雲雷動,先是初六翰林王仁堪上《恭請推行新政折》,同日,侍讀學士文廷式又上《恭請試行新政折》,翰林黃紹箕、丁立鈞聯合上《參北洋水陸師驕將惰因片》,這些與翁府有着千絲萬縷關係的“南清流”動了,“北清流”也跟着動了,無一例外的都是鼓動試行新政,順便打擊一下李鴻章的北洋水陸師,雖說明知道這打擊頂多也就是讓李鴻章噁心一下,可卻依然是樂此不疲。
在南北清流立場一至的要求推行新政或試行新政時,一些人仔細的翻看一下那些奏摺,這些奏摺無一不引用新晉剛出的《盛世危言》。
這《盛世危言》是唐浩然的新著,兩月前才由翁同龢推薦於皇上,隨後光緒批示印製兩千部,分送臣工閱看,一時間各書坊立即盜版翻刻,併成爲科舉士子的必讀參考書籍。
且各省督撫反應亦極爲強烈,在湖北推辦洋務的張之洞更是稱此書“上而以此輔世,可爲良藥之方;下而以此儲才,可作金針之度。”。
先有了皇上以及地方上的肯定,那麼這些清流言官們,自然也就跟着動了起來,尤其是得其恩師的授意後,清流言官們更像是抽了大煙一般,奏摺一份跟着一份,全是一副,大清若不行新政,印度、越南必爲大清之前車。
而在清流們叫嚷起來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等瞧着皇上與壽寧宮,瞧着帝后兩邊的反應。
“好好好!這個摺子寫的好!”
看着手中的摺子,光緒一拍書桌。似乎再也坐不住,站起來快步的走來走去。他的臉色蠟黃,穿着五爪團龍的明黃馬褂,戴着明黃帽邊兒的六合一統帽,細長的辮子上結着黃穗子。隨着他的走動,在腦後一擺一擺。
兩年的光陰過去了,光緒已經二十歲了。他已經即位十六年,他不想再等待了。他看了唐浩然的《日本變政記》、《俄皇大彼得變政記》,更加強了他要學日本皇帝、俄國皇帝的願望,而那本《盛世危言》更是堅定了他推行變法維新,他不能讓大清的江山斷送在他這皇帝手裡。
而更爲重要的是——他要當個堂堂正正的皇上,他看到了推行變法維新的益處——能夠樹立自己的權威,而不至像現在這般,名義上他是大清的皇上,但實際上權力卻盡爲太后所掌,地方大員更是有太后而無皇上,這樣的皇上,他已經當夠了。
也正因如此,他纔會將那部《盛世危言》刊印於世,分於臣工閱讀,所爲的無非是爲推行新政作鼓,進而能夠順利推行新政,收權於中樞。
跪在地上的翁同龢,仰着臉對青年笑說道。
“皇上,現在言官們都動了起來,地方上也是贊同的,這剩下的便是如何推行新政了?”
光緒連忙擺擺手。
“翁師傅,坐起來說話兒。”
翁同龢在一個包錦墩子上挨半邊屁股坐了,雖是已經習慣了在皇上面前坐着說話,可臉上卻還帶着得意之色。
“皇上,條陳您也應該看了。這推行新政,若是冒然於各省推行,只恐會引起亂子,若是地方上有人不靖,這亂子一起,不知會帶來什麼樣的麻煩,所以,擇一地試行,便是最爲穩妥的法子。”
每每思及唐浩然的“擇一地以爲特區,推行新政以爲試驗”的話時,翁同龢便能感到這話後的巧妙,推行新政最大的阻力在什麼地方?自然是地方上,尤其是如李鴻章等地方實力大員,作爲後黨的他們,又豈會願意看到帝黨推行新政,屆時他們把那戲念歪了,不知會捅出多大的婁子,到最後都會怪到新政的頭上來。
“臺灣孤懸海外,遠離大陸,若以臺灣試行新政,派一精通洋務、新政的大員前往主持,數年必可顯其效,他日若是推行全國,地方添阻,自可以臺灣爲鑑辦其辦事不利之罪!”
話時翁同龢的內心只是一陣激盪,以新政爲名目,令權重歸中央,行以新政、收以權威!
“翁師傅說的有理”
點頭贊同之餘,光緒卻又有點猶疑道。
“可老佛爺那兒……”
見皇上仍然有所猶豫,翁同龢連忙說道:
“皇上,這是爲了國朝的千秋大業啊!摺子裡都寫得明明白白的,這新政並不改祖宗之制,這鐵路、電話、電報、輪船,這些年也都辦了,專門學堂那也是辦了,至於那些落榜的舉子,屢者不弟者,能進專門學堂,將來那可不也是爲皇上、爲朝廷效力……說到底,這唐子然的新政,其實和洋務並沒有多大的區別,若是說區別那,我看也就是那個仿西洋制練新兵,雖說完全使用西式的軍制、訓練以及裝備,一切依照德國軍制,可臣瞧着,那和祖宗的章程沒有多大的差別……”
“可,這辦洋務也好、建專門學堂也罷,既然是練兵都要銀子!老佛爺那邊萬壽在即……”
“這銀錢,確實頭痛,不過在私下裡,唐浩然許諾,若是中樞授其於全權,於臺灣操辦洋務,許臺灣之稅五年不繳中樞,唐子然算過了,五年內,以臺灣本省之財力,便可建臺灣南北鐵路,興臺灣之洋務、練就陸師一鎮、水師一師。臣觀唐浩然說的極是有把握,其也不是一個浮誇之人,……”
此時翁同龢倒是爲唐浩然做起保來,他這會的話說的倒是滿,可實際上卻早已想好了便是將來有所差池,那不過也是舉薦不當罷了,到時候,把唐浩然推出來便行了,實在不行,拿他的腦袋平息他人之怒罷了,他唐浩然不是李鴻章,靠着剿發、剿捻練出幾十萬雄兵,持掌數省之力,且又有洋人爲持,他唐浩然有什麼,所有的一切不都是皇上給的,即便是練的兵,那不過也是皇家的鷹犬罷了。
“人才啊,這唐浩然確實是個人才……”
光緒點頭讚歎着,無論是《日本變政考》亦或是那部《盛世危言》,皆說到了他的心裡去了,尤其是那句“編練新建陸水師,以爲北洋之援”,說好聽了是以爲北洋援,往深裡去探究,卻是鉗制北洋陸水師的籌碼。
如果這國朝有人能鉗制北洋,那李鴻章與後黨又何懼之有?想通這一點後,光緒猛的轉身回頭看着翁同龢問道。
“事情都安排好了麼?”
現在,他問的自然是臺灣試行新政的事,到時候臺灣試行新政,到時候定會有臣工反對,能不能順利推行,還要靠翁師傅。
翁同龢恭敬合起馬蹄袖行禮道。
“皇上,一切都妥,只有摺子一上朝議,自然可以通過,只是,只是到時臣恐有人會以唐浩然歲青爲由,這幾日,已經有人稱其是“少年輕狂”,其必定會以此爲由阻其任臺灣巡撫,若換用他人,臣恐屆時臺灣新政半途而廢。”
“年青……”
翁同龢不提還擺,他這麼一說,卻如同一根刺般刺在光緒的心裡,那些後黨的大臣們可不就在背後說他是“少不更事”嗎?現在好了,好不容易找着個人才,他們還想要說三道四的,實在是可惡至極。
“年青又能如何,甘羅十二歲可爲相,唐浩然又豈不能爲臺灣之撫,再則,臺灣不過是化外之地,區區三百萬民,若是真算起來,不過就是一府道,若非其懸於海外,且洋人窺視已久,又豈會行以建省,擱幾年前,不就是臺灣道嗎?我大清國,難道就沒有二十四歲出任知府者?”
翁同龢輕輕一笑,連連贊同道。
“還是皇上看的清,臺灣建省不過只是他日海防之權罷了,否則以區區三百萬民,斷無建省之理,我大清立國近三百年,人傑倍出,自然出過二十歲的知府!”
翁同龢豈不知自己先前的那句話刺到了皇上的心頭,而他之所以說出那句話,實際上也就是爲了讓皇上站到唐浩然那邊,現在他倒不是爲了唐浩然,而是爲了將來的大計,至於唐浩然不過只是一塊墊腳石罷了。
“等朝議之後,我再說話兒吧……一點兒小事,就去煩瀆老佛爺,也不是孝養的道理兒……”光緒點點頭,看着翁同龢說道。
“你看看,怎麼賞這唐浩然的好?”
翁同龢連忙正色說道。
“恩出於上,臣子怎敢饒舌。不過老臣愚見,唐浩然先得張之洞舉薦,後入同文館,爲正三品的官,又湖北有勞績於先,現在實授道員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不若待皇上與其見上一見,也讓其知道他所得皆恩自於上,屆時,他自然會對皇上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