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種文章,大概也就是阮大鋮這個傢伙願意寫了,換個其他文人出身的人,首先得掂量自身的立場問題。阮大鋮這個傢伙就一個立場,誰給我做官我的立場就站誰這邊。這種把節操塞在褲襠裡,赤膊上陣的勁頭,實在是這個時代難得一見。
當然阮大鋮也不是傻子,之前肯定權衡過厲害。陳燮這個總督本身太過於特殊了,文的武的,人力財力,君王的信任,那是一樣都不缺。這樣的大腿抱着確實比較放心。
在家等了一日,看完自己寫的文章,阮大鋮也是一頭的冷汗。當時爲了投名狀,不管不顧的寫了,現在看看都覺得心虛。自己就是大地主,沒少挖國家田賦的牆角。事情都做下了,阮大鋮也顧不上後悔了,死死的保住陳閣部的大腿纔是正經。
這篇文章見報之後,整個江南士林都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了。根本就沒人敢於正面迎戰,很簡單的道理,再往深了掰扯,涉及的問題過於敏感。這些民間的縉紳,哪個沒有一點問題?舉個很簡單的例子,明朝的讀書人一旦中舉,其鄉人必然以田地投獻於名下,以此來逃避稅賦。大家都這麼幹,沒有一個人是乾淨的。好在這篇文章只不過在談論公和私,真沒往田地上扯,沒往別的上頭去扯,那就還有餘地。
兩天一過,下一期報紙。陳燮署名的一篇白話文又來了。正面就一些隱姓埋名的責難做出迴應,問題就是“禮法”。開篇就寫: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將不國。禮很重要,這一點毫無疑問。這裡要說的是,隨着時間的推移,時代的變化,禮法也在不斷的變化之中。首先,禮法是爲國家利益服務的。這是禮法存在的最大意義。一旦現行禮法不適合這個時代的國家利益。那就必須進行調整和完善。舉個很簡單的例子,西周時的周禮與漢唐之禮,能完全一樣麼?漢唐時期的禮法,與現在的禮法一樣麼?
陳燮也很狡猾。知道跟這些人掉書袋子肯定是幹不過的。他換個花樣玩。先把自己的觀點放出來後。陳燮又說: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太祖立國之初,民少而田豐。故而行商者甚少。甚至都可以忽略不計這個羣體。但是現在不一樣了,自成祖一來,承平二百年,人口增加至今近二萬萬,各地行商者已經是一個龐大的羣體。商人手裡掌握了大量的財富,而國家卻有缺少稅賦用度,過去少收商業稅甚至不收,對整個國家的財政影響不大,現在則不然。土地的稅賦,已經無法滿足國家支出的前提下,必須做出相應的調整。
陳燮拿一些現代的觀念,改頭換面,並且以一個一個生活中的例子來作爲證據。陳燮舉的例子中,大家最熟悉的莫過於絲綢業,這些年因爲絲綢的價格攀升,民間多有毀天造桑林者。這種舉動,不是國家法令能左右的了的事情,完全是民間自發的結果。這樣的結果,必然導致江南糧食的減產,表面上看起來不利於國家的穩定,實際上換一個角度看,當糧食價格上漲的時候,完全可以從南洋等地採購糧食補充國內的糧食產量不足。而不是簡單的看見了商業會導致農業的減產,進而去杜絕這種現象。首先這種做法,就是不現實的。百姓自發的行爲,你怎麼杜絕?身爲國家官員或者是未來的國家官員,對於國計民生必須有一個清楚的認識,而不是完全憑個人喜好去做事情。
通過收取商業稅,國家獲得了銀子,然後用銀子去買商人手裡的糧食。這個過程看似簡單,實際上在整個過程之中,存在着很多吃飯的營生。百姓有個營生,衣食無憂,才能安心的生產生活。舉個例子,絲綢價格上漲,商家擴大生產,首先需要招人把絲綢做出來,其次是運輸也需要增加人手和運輸工具,增加運輸工具,又能帶動運輸工具的產業,比如造船。每一個小小的家庭裡,有一個人有穩定的收入,這就意味着一個家庭的穩定。因此,別小看一個小小的絲綢行業,養活的人口是一個龐大的人羣。
產業興旺了,國家能收的銀子就更多了,反過來能用於安定國家的錢糧就更多。國家有了銀子,士兵有了餉銀和撫卹,上陣自然沒有後顧之憂,將士用命,國家安全才有保證。國家有了錢糧,才能用於賑濟災民,不使賊寇有可乘之機。
這一通道理,其實讀點書的人都懂,只不過個人利益和國家利益擺在一起的時候,怎麼選擇的問題罷了。
說起來江南士林的影響大,不是因爲他們水平高,而是因爲這個年月的所謂“民意”,從來都不是草民的意思。民意,是那些縉紳集團的專利。爲什麼這麼說呢?因爲這個時代的文盲太多了,絕大多數人連字都不識一個,你讓他表達自己的意思,能用順暢的文字表達麼?
陳燮在這個問題上,玩的就比較絕了。整個南京城,每一條街巷都有讀報欄,有人免費給百姓讀報。這個就不一樣了,不識字不等於傻子。白話文寫的東西,念出來誰都明白。當這些草民知道這些道理之後,並且願意表達出來,這纔是真正意義上的民意。
大街小巷的讀報欄邊上,多了一些穿青衫的讀書人。胸前掛一個牌子,上面寫着“記者”二字。挑擔子的大叔在聽完讀報後,準備回去繼續幹活,立刻被記者盯上了,問:“這位大叔,請問你聽了這個讀報,有什麼想法沒有?”
某大媽聽完之後,罵罵咧咧的走了,記者立刻上去問:“這位大媽,你聽了讀報,怎麼想的呢?能跟我說說麼?”“我要回去給孫子做飯。”“沒事,不耽誤你多少時間,回頭我給你買兩燒餅回去給孫子吃。”
這樣的事情一直在不斷的上演,百姓的回答也是千奇百怪的。有的說:“這是命,上輩子投胎不好,做了孽。”有的說:“老爺們都這樣,哪會管尋常百姓的死活?”有的說:“田都被老爺們佔了,朝廷哪有田賦來賑濟百姓?難怪江北鬧的厲害。”
這些亂七八糟的答案,帶回報社後,連夜坐鎮明報的陳閣部,拿着這些採訪回來的東西,仔細的看了一遍之後,挑選出一些有用的,然後登載報紙上。個別的答案,還是陳老爺現場編的段子。媒體嘛,不造謠算什麼媒體?不弄點吸引眼球的話題,算什麼媒體?不玩點斷章取義的勾當,算得什麼媒體?
你還別說,這些東西登載之後,報紙的銷量又有小幅度的增加,本來已經很穩定了,這一期報紙意外的多賣出去四五千份。
在就是所謂的造勢,輿論這個東西,就是這麼用的。老百姓從來都是盲目的,今天聽這個說,明天聽那個說。他要是天天都聽一個人說,長期下來就是尼瑪的洗、腦。明報,乾的就是這個洗、腦的勾當。
一段時間的折騰下來之後,士林報徹底的啞火了。在陳燮這些花樣不斷的輿論攻勢面前,茶樓酒肆,街頭巷尾,談的都是這個事情。更有趣的是,經過一段時間的醞釀之後呢,一些有商業背景的文人,直接站出來爲明報的態度搖旗吶喊。
一邊製造輿論,一邊陳燮還要做正經事情。血吸蟲病專治醫院,開業半個月後,依舊是門可羅雀,一個病人都沒有上門救治的意思。每天倒是有不少圍觀的百姓,站在大門口指指點點。要不是門口有執勤的士兵站在那裡,都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情來。
經過一些人的嘴吧宣傳,這家醫院現在的名聲可真的不太好。
作爲醫院的院長,劉龍清的心情可真的不怎麼好。開始的時候,還是帶着雄心壯志來的。他爹劉高明,在登州醫院現在是頭牌醫生,他沒學完這些本事,來江南專治血吸蟲病,在有特效藥的前提下,還是很有把握的。可惜,百姓不信啊,不管你怎麼宣傳,都沒人相信。
又是一個白天過去了,眼看又一天過去,依舊沒有一個病人來的時候,劉龍清嘆息一聲,吩咐門衛注意安全,值班醫生交代一句,他就準備下班,然後去找陳老爺想點法子改變一下才行了。就在他走了一圈,巡視完畢之後,突然門口有人急匆匆的進來。值班的醫生一臉的興奮,按耐不住的激動道:“院長,來了一個病人。”
“好,確診了麼?”劉龍清按捺激動,鎮定的問了一句。醫生道:“極度消瘦,眼窩深陷,皮膚乾燥鬆弛,肋骨外露,舟狀腹,也就是人們形容的“皮包骨頭”的狀態。很典型的症狀,一眼就能看的出來。”
“準備吡喹酮片,我們要立竿見影。”激動的劉龍清衝到治療室,病人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夥子,父母都在,幾個親戚也在,都是一臉的緊張,垂手而立,望着進來的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