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順治十四年(四)

歷史上,孫可望掀起內戰,白文選在背後串聯了大批心向明廷的將帥,其中就包括馬進忠、馬惟興和馬寶這南明“三馬”。馬進忠沒有出征,卻是坐鎮貴州的安順府;馬惟興此刻與其一同背刺大勝在即的孫可望,亦是居功至偉;而那馬寶,則是抵定了張勝、武大定的功臣。

現如今,馬寶由於陳凱那邊的勢頭大好,所以並沒有因其兄馬惟興的關係而投入孫可望的麾下。但是,這樣的改變卻直接導致了孫可望派出奇襲昆明的部隊中缺了同謀的內應,這使得那裡的情況更加對明廷不利。

李定國、劉文秀、白文選他們並不知道歷史上還有馬寶在其中攙和了一手,但是張勝所部的立場卻是知之甚詳。他們的存在,尤其是昆明城裡還有一個王尚禮,這使得明廷哪怕是在交水擊破了孫可望的大軍,但卻仍舊不能擺脫這巨大的威脅。

“今張勝往襲雲南府,王自奇又據永昌,我當回救;汝可同文選急追可望,必擒之而後已。”

迅速的做出了分工,劉文秀和白文選便繼續展開追擊,尤其是針對孫可望的追擊。而李定國這邊則已然顧不得軍士的疲憊,連忙帶領本部兵馬往昆明趕去。

交水,乃是在曲靖府城的北面不遠,而曲靖則素來是昆明的門戶。李定國和劉文秀在此與孫可望決戰,亦是抱了對王尚禮、王自奇的擔憂,但是現在多了一個張勝,內外交困之下,之於昆明,危險係數更是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大軍匆匆而返,但卻仍舊需要時間,比之昨夜就已經連夜啓程的那七千鐵騎,他們在速度上市絕對處於劣勢的。現在唯一能指望的,也就是昆明城那邊能夠多堅持些時間,起碼要堅持到露布飛捷趕到才行。

“現在,就全指望靳統武和沐天波了。”

胯下的戰馬隨着大軍的前進而邁向南面的遠方,李定國的視線所及,自是無法看到那座昆明城。

倒是如今的昆明城,人心惶惶之中,那些沒有選擇去旁處避難的士紳、百姓們一如朝堂的皇帝老兒和當官兒的似的,皆在等待着前線的戰況。只是比之朝堂上的那些顯貴們,他們選擇的壓力更小一些,也更大一些,無非是身處於不同位置所致罷了。

早朝已然結束,永曆帝留下了靳統武和沐天波二人。此二人,一個是李定國的親信,另一個更是明朝從建國起便傳承下來的勳貴。這是他此刻最能夠信得過的兩個人了,有些話,亦是隻能對他們說來,因爲他也不知道除了王尚禮以外,到底還有什麼人是在與孫可望在暗地裡勾勾搭搭的。

“請陛下放心,無論戰事如何,臣必當以死護衛天子。”

沐天波鄭重其事的拜倒在地,永曆帝連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的衝到近前,將沐天波重新扶了起來。

“黔寧昭靖王曾是太祖高皇帝的義子,朕與國公便是自家的親戚。若是國家不存,朕自當效烈皇死國,國公不過是比朕早走一步罷了。”

說着,永曆帝便已然是雙目含淚,直看得沐天波亦是一個老淚縱橫。關於黔寧昭靖王是幹什麼的,靳統武讀書少,若非是見得這般場面,那是絕難意識到會使沐家先祖的。關於沐英曾是朱元璋的義子的事情,他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此刻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這個上面,眼看着這對君臣一個勁兒的死啊死的,實在晦氣得不行。

“陛下,晉王殿下必可擊破孫逆!”

這還有一個李定國的親信部將在,永曆帝聞言,亦是連忙表態,表示他是絕對相信李定國的軍事才能的。只是這昆明城中,靳統武的部隊只有幾千人,而沐天波則更少。倒是那王尚禮卻掌握着比他們加一起還要多的部隊,實在讓他們如坐鍼氈。

“微臣始終在盯着那廝,若是敢有所異動,末將自當斬其首獻於階下。”

靳統武的武勇和忠誠,這兩年來永曆帝都是看在眼裡的。他相信,李定國有令,他一定會拼死血戰。但是,是否真的能夠如其所說的那般,他卻完全不看好,因爲王尚禮所部本就是孫可望留在雲南坐鎮的精銳,當初也是全靠着李定國、劉文秀這雙大西王子的威信,外加上他這個皇帝的身份才能夠加以懾服。若是真的動起手來,顯然對方就已經無視了他的皇帝身份,就憑着靳統武和沐天波的那幾千兵馬,哪怕是前者亦是晉王麾下的本部精銳,只怕也未必能夠落得了什麼好處。

“還是要設法控制住王尚禮才行,可若是強行如此的話,倒是隻會逼得王尚禮的部下掀起叛亂,反倒是壞了大局。”

………………

“臣,王尚禮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卿平身。”

靳統武和沐天波尚未離去,永曆帝又派中官傳旨請了王尚禮過來,說是要商討關於戰事的事情。

王尚禮是孫可望的親信,與其商討對付人家效忠對象的軍情,不光是靳統武和沐天波,就連王尚禮也同樣是滿心的困惑——就他而言,以着他的身份,這時候永曆朝廷應該是對其嚴防死守的,哪怕是睡覺都要睜着眼睛盯着他的一舉一動才合乎情理,現在反倒是這般,實在讓他摸不着頭腦。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下旨召見了,他也沒有不來的道理。此間永曆帝就着前線傳回的關於李定國與孫可望大軍在交水接觸上的軍情很是咬文嚼字了一番,隨後又拉着靳統武、沐天波以及王尚禮一起探討了起來。探討雙方的攻防路數,探討雙方的勝算,探討一切可能發生的意外狀況,以及意外狀況發生後的應變處置,詳細到了若是放在萬曆朝肯定要被文官集團說教的地步。

從下午一直探討到了晚上,永曆帝很是一個茅塞頓開。一高興,便留了三人在宮中用飯,用過了飯才讓他們各自回了府。

“國公,皇上那邊……”

“就是問了些關於戰守上面的事情,本國公瞧着,皇上大概是覺着靳統武和沐天波的能耐有限,所以想要聽聽本國公的意見。”

詢問王尚禮關於如何戰勝孫可望,這樣荒誕的戲碼,王尚禮陪着演了一下午,待回府之後已然是精神疲倦得不行了,稍加洗漱過後便倒頭大睡。哪知道到了第二天一早,他纔剛剛起牀,早飯還沒來得及用,昨日來傳他的那個中官就又來了,竟還是叫他入宮見駕。

“愛卿尚未用早飯吧,正好,朕也沒有用早飯,已經叫御膳房準備了,咱們君臣邊吃邊談。”

過了一夜,永曆帝的態度更顯親近。不過今天卻沒有靳統武和沐天波的身影,有的只是幾個膀大腰圓的太監和侍衛隨侍而已。至於那二人,沐天波他入宮時是見過的,還在忙着巡視禁衛軍的防務;而靳統武那邊,據永曆帝說是要巡視城防的,今天便不過來了。

“今日朕招愛卿過來,實在是昨日愛卿之言讓朕豁然開朗。所以,還有些事情和想法,朕也想聽聽愛卿的意見。”

用過了早飯,消化消化,便又是這般,王尚禮只得是抖擻精神,繼續聽着永曆帝的問題,根據問題加以回答。倒是這一次,永曆帝問及的卻是一旦晉王未能擊退孫可望的話,昆明這邊該當如何。

“臣自當與黔國公、平陽侯一起死守城池,爲晉王、蜀王二位殿下以及其他王師爭取時間。”

王尚禮迫不及待的做出了表態,永曆帝很是欣慰,好生安撫鼓勵了一番,但是對於死守昆明卻顯得並沒有太大的信心。

“有些話,朕本不該說,但是愛卿忠心耿耿,又通曉軍務,朕也只得是依靠愛卿。”

“陛下但說無妨,臣一定竭盡全力。”

虎虎生風的道出了此言,王尚禮說得很用力,永曆帝亦是表現得很是感動。接下來,永曆帝便將他的想法道了出來,哪知道說得竟然是一旦晉王兵敗,他打算帶着朝廷撤出昆明城,到時候還需得王尚禮與靳統武、沐天波二人通力配合,護得朝廷周全。

“這……”敗績尚未傳來,這位長腿天子竟然已經想着要逃了。這一幕,着實將王尚禮看得是一愣。不過,他也是從北地的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反應素來不慢,旋即便表示無論永曆帝是留是走,他都會護衛在側,絕不敢有負聖恩云云。

強行勸永曆帝留下來,這卻是對取勝的孫可望更爲有利,但他若是這麼說了,也更容易引起永曆帝的懷疑。於是乎,就着永曆帝的話茬,他便順着說了下去,當即便討得永曆帝一個大爲開心。

“愛卿亦是能征善戰的名將,這兩日談下來,朕只覺得是相見恨晚。若是早得愛卿之力,也未必會被韃子逼出兩廣。日後,建功立業的機會有的是,一個國公的爵位,配不上愛卿的才具!”

這,已經是加官進爵的許諾了,王尚禮當即便表現出了感激涕零。更是一口一個誓死以報君恩,買足了力氣表忠心。

很快便已經是中午了,他又在宮中用了午飯,這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到了下午,沐天波就真的來了,永曆帝隨即又是舊事重提,談起了關於一旦戰事不利,便要撤離昆明的想法,想要聽聽沐天波的意見。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晉王和蜀王一定能夠擊破孫逆,即便未能盡全功,憑着昆明城高池深,倉儲充盈,也能夠堅持一段時間。到時候,晉王和蜀王的大軍,以及從各地調來的勤王軍自然能夠裡應外合。”

對於撤離,沐天波是持反對態度的。這是昆明,他家的祖宗在這裡爲大明鎮守了兩百多年,從感情上他就絕對做不到積極響應的。

此間,沐天波如斯,永曆帝不肯親自下場,連忙向王尚禮使了個眼色,後者見得,亦是當即便接過了話茬兒:“昆明堅固,黔國公所言確是兵家正理。但是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皇上的安危。須知道,皇上纔是孫逆勢在必得的,若無皇上,大明的正統就要斷了,到時候就算是能夠戰勝了孫逆,天下的局勢也再難收拾了。”

王尚禮侃侃而談,從天下共主的重要意義談起,越是說下去他就越是順暢。思來想去,類似的話以前有個叫做楊畏知的明朝文官無數次的說給過孫可望聽,他亦是在旁聽過不知多少遍了,都能夠背下來了。而他之所以能夠記得這麼清楚,更是在於那個楊畏知便是孫可望指使他殺的,原因便是楊畏知在秦封之議達成的同時接受了永曆朝廷的閣臣任命。

爭論了一下午,王尚禮和沐天波二人也沒能說服得了對方。折騰了一溜夠,晚飯永曆帝倒是留了,但他被沐天波弄得一肚子氣,便藉口三餐都在宮中用不何體統而回了府邸。只是,回府之後,他才猛地想起來其實他說服不了沐天波纔是正道,這一下午分明是有些用力過猛了。

“權當是麻痹皇上了。”

對此,他也並沒有糾結。只是放下了這個心思,他又突然想起了永曆帝說是要撤離昆明,一旦李定國兵敗的話,沐天波攔不住永曆帝,他就要跟着以確保皇帝在手。到時候,真正的問題其實是在這位長腿天子到底打算往哪跑纔是,想要設法讓其留在城中,就先要從這方面下手。確切的說,先把路封死了才行。

“撤出昆明,照着那時候的狀況,肯定是要逃離雲南的。向北是不可能的,向南、向西都是藩國,看來十有八九這皇帝是打算逃亡廣東,去投鄭賜姓和陳凱的了。不行,絕對不能讓他逃到廣東,否則秦王再想抓到他就難了。”

如此想來,王尚禮便開始回憶起了關於鄭成功和陳凱的黑歷史,這對他這麼個武將來說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的,所以他乾脆將幕僚都找了來。倒是那龔彝,他本來也想找來的,但是此人已經明確的站在了孫可望那邊,現在與其相商是會破壞他在永曆帝心目中的形象的。

人設很重要,王尚禮明白這個道理,就更加要謹小慎微了。一邊讓幕僚幫着回憶鄭氏集團的黑歷史,一邊還要將這些勸說轉化爲忠君愛國的言辭和語氣。已經這麼說了兩日了,今天又是這般賣力氣的備課,王尚禮有時候都有些分不清他自己的立場,似乎有些人格分裂的徵兆了。

到了轉天,永曆帝又派人召其入宮。這一次,永曆帝沒有再提撤離的事情,因爲沐天波不在,靳統武卻在旁,皇帝確實不好當着靳統武的面兒說李定國兵敗的假設。

聊了一上午,談的也都是些舊事。從唐桂爭立,林察獨抗永曆朝廷開始,拉着王尚禮幫其分析當時文武大員們的處置。那些,大多都是以失敗告終,王尚禮雖然不甚清楚情況,但是有永曆帝現身說法,他只需要來個事後諸葛亮就能夠應付過去。等到了臨結束時,永曆帝對其人的軍事才能更是刮目相看,直把他將李定國相比較,大談孫可望是如何的鼠目寸光,將這樣的名將留在雲南養老,而不是派去湖南打清軍云云。

又哄了一天,回到府中,王尚禮還一度爲這番誇獎而興奮不已。但是興奮過後,他還是意識到了永曆帝準備往哪跑的事情他沒有問,更沒有機會將退路封死。

於是乎,又背了一晚上的課,到了轉天中官一如既往的來召他,他便直接趕了過去。心想着到了那裡寒暄幾句便開始旁敲側擊。哪知道,寒暄尚未結束,宮外便跑來了一個軍官,說是靳統武送信,張勝、武大定帶了七千鐵騎直撲昆明城,被他堵在了城外。

“陛下,臣請率本部兵馬登城助戰!”

張勝竟然來了,王尚禮當然不知道孫可望的計劃,只當是孫可望擊敗了李定國,張勝帶着騎兵作爲先鋒來奪昆明城。這時候,封退路什麼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爲張勝打開城門,甚至只要他回了軍營,就可以集結部隊直取皇宮,此間便已是多說無益了。

王尚禮慨然請命,很是一個正氣凜然。然而,聽聞此言,那個坐在龍椅上的天子卻幽幽的道了一句,只將他聽得是如遭九天玄雷轟體一般,整個人直接就愣在了當場。

“陛下,您說什麼?”

“王尚禮,陛下是在問你,你是打算與張勝裡應外合吧?!”

聲音,是從身後的大門處傳來的,王尚禮轉過頭看去,卻是沐天波大步邁了進來,右手一抖,一枚流星錘便從袖口裡滑了出來,順勢被提在了手上。

沐天波雖說軍事才能不濟,但畢竟是將門出身,世代鎮守雲南,武藝極其了得,尤其是擅使一枚流星錘,出神入化,二三十人進不得身子。王尚禮入宮時早已解了佩劍,如今身無寸鐵,待轉過頭看去,龍椅之畔,那幾個膀大腰圓的太監和侍衛已經將永曆帝護得是一個密不透風。到了這樣的局面,他只在一瞬間就想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原來,從頭到尾,他們都只是在設法將他牽制在宮中,這樣他就沒有機會起兵作亂。至於那些說辭,就更不過是這對君臣在哄騙他的藉口罷了!

“這個皇帝,從來不是個傻子,只是長於深宮婦人之手,又是個庶子,性子軟弱了些。”

記不得類似的話是誰與他說過的,但是此時此刻,王尚禮看着皇帝身前的嚴陣以待,看着那個手持流星錘,正在邁着穩健的步伐緊逼的沐天波,他已然想得明白了——現在,做什麼都是沒用的了。

“無奈現在已經是籠中之虎,就不勞煩黔國公伸手了。”

長嘆一聲,王尚禮旋即轉向身側,發足而奔,只在瞬間之後,已然碰死在了大殿的柱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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