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扣進悶罐子裡是什麼感覺?
黑暗、窒悶,拘束、無聲。世間什麼感受最會令人心生恐怖?安靜,絕對的安靜,不僅沒有人聲,甚至連萬物生靈都完全無聲的安靜就如此刻。
明明就算什麼聲音都自動消失,最起碼也該聽見自己的呼吸之聲,然而,沒有。
空氣沉重而粘滯,彷如糖汁一般緩慢流動,那些一直不絕的風聲也停歇了下來,於夜的沉黯幕布裡,抽出比夜色更黑的細絲,一道道將人捆縛。
時間好像突然走快了一步,明明一刻前,還是黃昏,夕陽殘照一線微光,轉眼間,夜已深。難道,是不知不覺間,生命已經消失?所以,墮入永恆黑暗?
否則,怎麼會連自己的呼吸,都無從找尋?
無窮無盡的黑,辯不出輪廓,極度的空和沉,令人迷茫而不知所以。遠處突然有了聲音。
彷彿只是一聲笑聲。
一聲笑聲,輕,而短,似有,若無。
那聲音,不算清朗不算明亮不算華麗不算綿柔,也並非旖旎誘感惹人遐思,卻聽來低沉悅耳,無限優雅,彷彿一幅上好的九華錦,輕輕拭過釉面明潔的名貴瓷器一般的,滑潤熨帖,光華暗隱。
只是一聲笑,令人窒息得要發瘋的沉默的黑暗裡便彷彿突然開啓了一道光,推動人的腳步,不由自主向着那笑聲裡的美好追尋。
秦長歌和蕭玦,緩慢的動了。
黑暗中楚非歡目光清澈明亮,如星子不斷閃耀。
笑聲響在西南方,那兩人尋覓着一路前行,前方黑暗空洞,不知從哪裡生出了風,風聲聽來盤旋如舞。
“蓬!”
目光茫然走在稍前一步的秦長歌,突然身子一斜,消失在地平面上!
蕭玦立即伸手去拉,卻不知怎的突然一滑,也傾身滑落!
轟隆隆一陣滾落的聲音,無休無止令人心驚的一路跌落下去!
笑聲盡頭,是爲絕崖!
“嚓!”
宛如黑暗中天神之手微笑着擦亮了火摺子,點燃了月亮的明燭。
漫天的星光立如燭火騰起閃爍。
原本的漆黑之色自天際緩緩剝脫,剛入夜的淺淡暮色,一點點如渲染般的塗上色彩,天上的浮雲如碎雪,月色卻斑駁嬌豔如桃花,蒼穹幽浮,殘星零落。桃花般的月色下,油綠深翠的闊長葉面上,冉冉凸現淡白的人影。
藹藹浮光溶溶月,灩灩雲霞深深雪。
沉沉靜夜,曉風清淡,仙姿瓊葩,有美一人。
天地交合之處,一片深黑暗昧,唯有光源所在,一抹筆直銀亮。
銀冠素袍銀玉帶的男子,如一幅仙家筆觸的名畫般立於柔弱不堪風的碧葉之上,帶着悲憫而朦醃的神情,微微望向山崖之下。
“咚!”
流光一抹,極星彈射,黑沉沉山崖之下突然青影一亮,宛如飛石力擲,瞬間橫越絕崖,長空直襲素袍男子!
與此同時一直沉靜坐於落葉之上的楚非歡,袖底一擡,白光曳着燦亮尾羽,直打素袍男子前胸。
青影如電,電射而來,速度超越人力所能達到的極致,人在半空黑絲一展,一個圓滿的弧度,化成一道深黑的光幕,鋪天蓋地,幻化成無數同樣的光影,大圈套小圈,小圈生大圓的套向男手頸項!
“刷!”男子伸指,夾住白光。隨即身子一斜,衣袂翩翩倒飛而起,以詭異的角度做無數個連閃,每次身形的閃動都細微卻準確,間不容髮的避過了那些虛虛實實,不知哪個是真的套圈。
漫天團影齊齊落空,秦長歌突然露齒一笑,雙手一張,沾滿爛樹葉和淤泥的手髒兮兮的往男子臉上便抓!
那手上明明應該是泥巴,卻又生出碧綠磷光,怎麼看怎麼不對勁。
男子微微露出嫌惡之色,一抽身飄然後退,他身法極其優美,靈秀輕逶如飄落的梨花,只是雖有梨花悠然清冽風姿,卻又不減飛速,一眨眼間已流光般退出數丈。
然而身後,蕭皇帝砰的踢飛了一樁腐爛了半邊的大樹!
對面,楚非歡突然再次衣袖一揚,向上空發了道白光。樹倒,那些腥臭的爛葉子臭枝子嘩啦啦的向男子倒下來,男子背後卻彷彿有眼睛,也不回首,衣袖一拂,半空中硬生生登雲般的拔起丈高。
這一撥起,恰恰遇上向他面門呼嘯而來的白光!等於將自己大好頭顱送上去一般。
男子反應奇疾,半空深吸一口氣,呼的降下三寸,白光掠發而過,帶起青絲幾縷,呼的一聲釘在了對面樹上。
天羅地網算計精準的三招精巧避過,秦長歌的笑聲卻也到了。她雙臂一張,黑絲成網,等君入甕!
這時楚非歡又是兩道白光,完全對空虛發,卻封死了所有退路,無論他往哪裡躲,立即會以肉身相撞!
而蕭玦,冷笑着出現在頭頂一株大村上,抱臂冷睨,揚眉相視。
目光如水波般一掠全場,素衣人再次半空旋身,手指一擎,掌間突然出現一面鏡子,鏡面凸凹,成無數細小棱形,在半空滴溜溜旋轉,月光頓時被轉成了無數激射的碎片,四面八方的濺開去。
秦長歌目中也不禁露出驚異之色,從對戰到現在,素衣人被自己三人連環逼攻戰術逼得一口真氣始終沒有來得及換過,在半空中騰挪遊移毫無滯礙,真氣綿綿不絕也就罷了,居然還能使出如此大面積的月光斬!
只是那激射的月光,竟無一縷是衝自已三人而來,所爲何意?
秦長歌心生警惕,然而接着便眼睜睜的看見素衣人終於因爲真氣難以轉接,直直下落,跌向她的黑絲之網。
機會在前不可錯過,秦長歌一眼瞄過四周發覺沒有並狀,立即上前,雙臂一振,“溫柔的擁抱”了素衣人。
與此同時。
一聲輕微的聲響,千萬個黑絲精準而完美的套上對方頸項。
低眉,看了看頸間那線黑色,男子一抹笑意,淡若素梨。
身後蕭玦則在鼓掌,“好!”
他笑得明亮,亮過月光,目中有欣賞之色,這天下無論誰,躲過他和秦長歌圍攻,同時還完美應付了楚非歡出奇毒辣計算精準,專挑死角和退路攻擊的暗器而毫髮無傷,都已值得驕傲。
先前,假作滾落絕崖的秦長歌,一腳踢下斷樹僞裝跌落,本想就此瞞過對方,不想對方並不輕敵,竟然不惜現身,也要查看自己幾人的生死,秦長歌怎敢將非歡置於那人攻擊範圍之內,和蕭玦對視一眼,蕭玦立即一掌拍出,雄渾真力颶風剛卷,將身手輕盈的秦長歌遠遠的送了出去。
僅是那一送,融合兩大高手全部功力的極速行進,速度可比撥地而起的龍捲風,遠超秦長歌和蕭玦平日單獨一人能夠達到的速度,不想對方竟然輕輕鬆鬆便躲了過去。如此清妙,如此強絕,如此意氣高潔,風華迥徹,對着殺身之器圍攻之人亦能笑若和風,明明風神清越不與羣芳同列,然而眼神溫存悲憫,彷彿切身感知塵世悲歡哀苦,憐我世人之憂患,轉側間莫大心傷。
將高遠與和藹,悲憫與超拔,奇異而又和諧的融合於一身。
心明如鏡,智識似海,悲憫萬物,不染塵埃。
水鏡塵。
秦長歌目光感慨的注視着他,想起很多年前,最後一次諸國混戰中,本已將大敗的南閡神奇的翻轉不利局勢,還從北魏手中多奪三郡,當時她正因爲一塊絕世明鐵,跑到中川尋絕頂匠人,當時的戰場螭郡離中川的舞陽城很近,大戰之時她也曾遠遠觀戰,只記得萬軍陣中,不着盔甲的素衣人指揮若定,運籌非凡,輕衣素袖穿行鐵甲陣中,身姿側影丰神潰絕,最後戰勝之時,他遙遙回首,對着自己一手造成的無數橫屍的血染戰場,一笑悲憫。
……就像方纔,他那一笑……
有什麼念頭閃電般一亮,悍然砍裂思維的罅隙,比先前還要鮮明的警兆頓如湘水般奔涌而來,秦長歌霍然擡頭!但是已經遲了。
月光碎片,遠遠激射,射於草木繁茂的山崖。立於樹梢的蕭玦,突然身子一傾。而秦長歌,則忽然被什麼絆了一跤,手一鬆。接着便有一個好似很柔軟的拳頭,嗵的一聲撞到她的後心,力道不大,卻逼得秦長歌必須放開水鏡塵。秦長歌不肯放。她惡毒的將手中黑絲一緊。抓緊你我纔有機會繼續!蕭玦和她一個心思他突然被隱形的東西往樹下拖去,蕭玦立即撥刻去斬,那東西一縮,一縮之時蕭玦什麼也不管,一劍順勢砍向水鏡塵。
“譁!”
四面突起尖嘯之聲!接着又有彷彿藤蔓爬行,或是繩索飛越的聲響,刷刷刷刷幾聲,月色下鋪天蓋地紛繁的黑影一陣亂閃,已經纏上蕭玦手臂。那東西一觸體膚,蕭玦立時覺得手臂麻癢,宛如無數小針在刺,麻癢之後便是僵木感,大驚之下再顧不上砍人,回刻飛斬藤蔓。而勒緊黑絲的秦長歌,突然聽見水鏡塵溫和的嘆息了一聲。他閉目卻不是等死的閉目。他開始念大悲咒。
秦長歌則無奈的笑,無奈的鬆手——背後就在她剛纔勒緊黑絲的那一刻,突然有巨大的吸力衝來,彷彿有巨神在努力吸氣,或者地獄開啓,正想猙獰的想將她吸卷而入。
秦長歌心神全在前方水鏡塵,因爲她知道背後沒有任何物體,然後那吸力真真實實存在,力道強大,那種背後生出黑洞般的漩渦和巨獸灼灼窺視的感覺,令人心生寒慄。
蕭玦一刻斬斷藤蔓,一擡首看見秦長歌被吸得往後一仰,大驚之下長劍出手,奪的一聲釘在秦長歌身前地面上,大喝:“抓住!”
秦長歌立即伸手去抓長劍,不防水鏡塵手一揚,指間突然出硯一個精緻的琉璃小瓶,瓶中瀉下青色石露一滴,落於長劍劍棲,柄上立時起了青青霧氣,秦長歌的手剎那間就縮了回去。
縮回去才聽見水鏡塵溫和的道:“沒有毒的,我不用毒。”
秦長歌大恨,左足千斤墜用力一跺,直入地面,穩住自己的身形,以抗拒那巨大的吸力,右腳騰空將劍尖踢起,踢起那一霎劍光忽轉幽綠之色,直衝水鏡塵而去,綠光大盛裡秦長歌冷笑道:“我這個有毒沒有毒?”
“還是沒有毒。”水鏡塵輕笑,很溫和很同情的道:“你踩錯地方了……”
話音未落,轟隆一聲,整個地面突然神奇的抽去一層,地下露出無數橫絲豎絆的巨大的綠色技條藤蔓狀的物休,那些東西彷彿見不得光一般在被抽開的瞬間立時糾結成一團,惡狠狠的將一條腿踩進去的秦長歌絆倒!
隨即彷彿有大地妖神提起裙裾般一提,綠色妖枝們嘶嘶的被連扯帶拉成網,牢牢裹着秦長歌全身,將她裹得連手指都動不了,隨即又將地面之上所有物事,連同那此火堆啊鳥骨頭啊行李啊亂七八糟打包在一起,刷刷的向後飛退,呼的消失在黑暗裡。
又是呼的一聲,蕭玦一腳踢開幾條糾纏不休的枝蔓,捂着手臂衝過來!
水鏡塵衣袖一揚,飛身而起,躲過蕭玦,再次立於翠枝之上。
蕭玦根本不管他,只大力往飛卷的綠色藤蔓上一撲,明知那藤蔓帶毒,仍無所畏懼的撲上,不顧那毒辣的倒刺立即肆虐的鑽入肌膚,沉聲一喝,稗掌之間已經毀去一大塊綠色麻團,一眼看見深綠之間雪色肌膚一閃,目光一喜,立即努力的伸手去夠秦長歌的手。
然而那綠色妖枝實在太多了,整個樹林,浮土之下的地面,全部被這東西佈滿,毀去一大團還有更大一堆,立即撲上,這些手臂粗細也如手臂靈活的幹萬枝條,不放過地面任何一個物休,呼啦啦的從後罩上,將趕來的蕭玦也一陣亂裹,這東西中人之後立即渾身麻癢,蕭玦頓時身子一僵。
完全失去動彈之前,他拼命伸手,扣住了亂糟糟妖綠色之間露出的秦長歌的手指。
“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的聲音瞬間被隆隆捲過地面的藤蔓一同捲去,消失在十丈之外山崖之上那裡,突然出現了一朵碩大無朋的花形物體,佔據了整個山崖,花瓣妖嬈豔麗,佈滿眼狀花紋,花蒂之處一道血紅橫溝,有如血盆大口暗夜下這花看來便如生有無數雙眼睛的詭奇巨獸,正微笑着等待自已今夜送上門來的大餐蕭玦和秦長歌。
那些潛伏地下的綠色枝條,正是由它的花根處伸展而出,佈滿了整個林中地面。
飄身而起,姿態莊嚴,水鏡塵悲憫的看着那兩人消失的地方,悠悠笑道:“是老朋友吧?險些又在你們手下栽一次,在下這許多年來,兩次被制,兩次都是閣下們所賜,實在難得……可惜,此生此世,註定要永別兩位風采了,英年早逝,折於中途,真真人間扼腕憾事。”
月光照上他晶瑩肌膚,翩翩佳公子眉目之間,溢滿惋惜。
他突然揚眉,輕咦了一聲,目光在林中細細搜索。
“還有一位呢?”
衣袖一拂,正待楓落。
遠處突然傳來悠遠梵唱,空靈,肅穆,帶着悲憫塵世的淡淡憂傷。
水鏡塵欲待尋找的身形,頓了一頓。
他於樹梢之巔回首,望了望聲音來處,臉上浮現出奇異的神情,憂傷、憎惡、猶豫、無情……隨即他輕輕嘆息一聲。
饕餮花長年沉睡,只有在極亮月色照上花一蕊之時方纔開啓,一旦被驚醒,會瘋狂飢餓,吞噬所有經過的活物,這種花年歲越長,威力越強大,而嘯風崖這一朵,已經生長百年有餘了……
乾天鏡,擊碎月光,照上花一蕊,饕餮甦醒,萬物難存。
那個不良於行的男子,一開始就被拖了去吧,
雖然有饕餮花最討厭的,“碧露”護身,但被驚醒的饕餮花,還是不要靠近的好,……
桃花般的月色下,梨花般的男子,溫和的笑着,輕輕撥起因爲蒙着一層青露,而被綠色枝條紛紛避開,棄如敝屐的絕世寶劍。
“我拿去,給兩位做英雄冢吧……”
月光如綢,一匹嫣紅桃花綢,溫柔的拂上他溫存的容顏,遙立高枝之上的他,閉目嘆息的神情,高潔如雪……
宛如聖人。
四十二章 距離
被饕餮花肆虐過的山林,彷彿抽去了筋骨的大地,地下陷出一個個銅盆大小的坑,那些綠色的技條看似無害的縱橫於其上,以一種妖異的姿態,靜靜吸收月色精華
看來饕餮花肚子還沒飽。
林子裡一片寂靜,連蟲鴆聲也不聞。已經沒有蟲子了,都和西樑的皇帝太師一起,被吃了。
某棵腐壞了半個樹身的樹洞裡,突然微微有了動靜。
那個非常污濁,佈滿不知什麼顏色樹液腐葉的,令人看一眼都恨不得逃脫的樹洞裡,突然探出了一雙手。
清瘦的,秀氣的,蒼白的,可以於月光下看見淡淡青筋的手。
手緊緊的抓住那早已腐爛的樹身,對自己抓了一手淤爛惡臭的物質也不理會,只是用力的,艱難的,一寸寸摸索,一寸寸挪移,直到挪出了自己的身子。好容易從樹洞中完全爬出,滿身上下青青綠綠已經不知道都是些什麼東西,他卻彷彿根本沒看見般,依着樹,吐着長氣脫力的滑下。
他一仰首,月色勾勒出驚心秀麗的輪廓,微微凌亂的鬢髮浸出細密的汗水,襯得眉睫深黑。
楚非歡。
站不起來的人,因爲視野方向和接觸地面的面積都和直立的人不同,楚非歡比秦長歌蕭玦早那麼一霎,發現了那記落空的月光斬的秘密。
然而也只早那麼一霎,楚非歡發現身下有東西有異動想提醒秦長歌時,巨大的妖花產生的吸力已經讓他胸口劇痛無法開口。
隨即秦長歌一腳踩落妖花的觸鬚,自己將自己陷進了陷阱,蕭玦爲救她也將自己帶落。
楚非歡幾乎立刻選擇了逃離。三年之前他不知道逃離是什麼滋味,正如那時他也不知道污穢、飢餓、被人揍是什麼滋味。可是沒關係,三年的苦痛時光教會了他在最惡劣的環境中,爲生存而對原則步步退讓,只要能活下來,能等到自已想等的,怎樣都沒關係。不懂,不願,那就去學,去勉強自已接受。哪怕在很多寂靜獨處的夜裡,想起往事而心中淚流。
就如此刻,他在那一霎決定了不去救,背對着她爬入村洞。爬洞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假如站在她身邊的是自己,假如撲過去的是自己,假如伸手去拉她的是自己,……沒有假如。這一生,也許都沒有假如了。
當年一劍光寒震九州,冷眼笑看紅塵亂的少年,在三年之後她陷身危險之時,只能背對着她,倉皇的選擇逃離。她那一刻,想必只看得見滿面焦灼撲向她的人,只看得見那般不畏生死,上天入地下黃泉的決然陪伴吧?
楚非歡的手指,深深的扣進那此腐爛的樹木紋理裡,指尖微微沁出了血……
然而他的面容依舊平靜如恆。
要逃。總要有人留得自由。不能三個人都落入險境。
不能陪她舞劍如飄風,不能陪她策馬似流光,但,他可以選擇別樣的方式去保護她,如此刻,三年的乞丐生涯,讓他經受住了這般的令人難忍的污穢腐臭氣味;三年劣境,讓他懂得如何在最不利的環境中發現生機保全自己;所以他才能在那短暫一霎間,發覺綠色妖枝很討厭腐爛的東西,凡是半腐的村周圍,都有一小塊地方沒有那枝條。
楚非歡靜靜的坐在那一小塊地面上,小心的不讓自己碰到任何妖枝,他仔細的看了看,發覺這個林子,很多樹都有點腐爛,而腐爛的村旁,都有點隱約的骨殖,獸類爲主,也有人的,只是很少,一節指骨之類的,南閔之地,本就以陰森詭秘,妖物衆多著名,所以三人先前看見這些東西也沒在意,死人骨頭對這三人來說,和樹枝也就差不多,所以忽略了骨頭出現的規律。樹身腐爛之處,都是迎着妖花之口的方向。
腐爛的樹根,對着妖花之口的方向,都有碎骨。楚非歡神色凝重,盯着前方山崖上那絢麗詭異,如一張千眼魔臉的妖花,心中一陣陣發冷。有沒有可能,這些骨頭都是妖花噴出來的?噴出的同時帶着花內溶化掉它們的液體,落在這些朝向山崖的樹上,導致這些樹的部分腐爛?
那此溶化掉的獸骨人骨……
楚非歡擡起頭來,眼神幽深,凝視着妖花的方向。
“喂。”
“嗯。”
“這什麼鬼地方?”
“你問我我問誰?”
“下面的這些黃水,看起來不是好東西,不能碰。”
“嗯……”
“長歌……”
“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蹭我。”
“……”
秦長歌自蕭玦身上擡起頭,無奈又好笑的瞪他一眼,又瞅了瞅自己身下那個蠢蠢欲動的部位,幽怨的嘆氣。
這個……非我所欲啊……就算我有欲,這個姿勢……也太具有挑戰性了吧……
擡頭看四周,朦朦朧朧的四壁呈圓形,乳白色,有綢緞般的厚重質感,卻生出無數細小的觸勾狀的細絲,底下,一片等綠色中,浮着此冒着泡泡的深黃色液體,散發着古怪的氣味,等綠色底託四邊,各有白色的光滑的一小片絮狀物,偉大的西樑皇帝蕭玦,正是以極其彪悍的姿勢,雙手雙腳反撐着那四小片白色,把自己撐成拱橋形狀,供奉長歌伏身其上。
至於爲什麼會形成這麼詭異的姿勢,秦長歌自己也不知道。
只隱約記得方纔,山洪海嘯般的巨力突至,直將渾身突然麻木的她拖拽至一處大開的穹窿般的黑洞之前,看見黃光紅肉一閃,便翻騰着捲了進去,與此同時一直拉着她的蕭玦忽然後喝一聲,手腕大力將她騰空一甩,大約是本想趁最後一刻將她甩出去,結果那東西及時閉攏,蕭玦那一甩,頓時將素長歌重重的甩到了自己身上,壓得他一聲悶哼,就要落到黃水之中,好在被捭得七葷八素,撞到某人堅實肌肉鼻子差點流血的秦長歌突然看見一隻山鼠卷落黃水,浮上來的卻是森森白骨,剎那清醒,百忙中用腳一勾頭頂一處柱狀的白色莖狀物,伸手用力將蕭玦攔腰一捉,硬生生將他在離黃水只差毫釐之處撈起。不過須臾之間,生死關頭兩人都走了一遭。
現在蕭拱橋繼續拱着,秦長歌一腳勾在長莖之上懸空吊着,整個上半身趴例在蕭玦胸前,看起來有點像雙人雜技,姿勢優美而驚險。
可如今在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以這種難以支撐的姿勢,能堅持多久”
何況那些帶着觸勾的細絲不斷騷擾,秦長歌忙着爲自己和蕭玦揮撣開那東西,身子動個不休。
只是她這般動個不停,蹭來蹭去,對蕭玦是個嚴重而艱難的考驗,因爲天熱,她衣服脫得只剩內衣和單件長狍,因爲搏鬥兇猛,領口釦子掉了,現在的姿勢又不方便整理,一大片肌膚都露在外面,在蕭玦眼前晃來晃去,令蕭玦不知道自己是該噴血好還是該閉目好。
其實非關暴露,對於肖想秦長歌很久的蕭皇帝來說,就是她穿着裡三層外三層的棉襖,只要她在他身上,他就受不了。
蕭玦覺得自已好生悲慘,這種拱橋式的姿勢讓他覺得腰都快要斷了,身前女子的雪白肌膚又太晃眼太刺激,以及她正巧壓到了某個重點部位,令他覺得那裡也快要斷了。
偏偏那女人還很沒良心很好奇的嘖嘖讚歎,“哇寨,蕭玦你的腰力好棒,你的妃子們一定好性福。”
蕭玦想自己乾脆撤手掉黃水裡去算了。但轉念一想,自己撐着那女人呢,自己一撤手,她不也跟着掉?只好繼續辛苦的煎熬。
煎熬中還不忘申明自己的清白,“……什麼我的妃子好幸福……長歌,我沒有臨幸過她們你不知道麼?”
“真的嗎?忒可惜了的。”秦長歌吸氣,努力使自己身子輕盈,面上卻笑吟吟繼續取樂。
蕭玦苦笑了下,道:“我這輩子最可惜的事,就是莫名其妙丟了我的皇后。”
秦長歌微微斂了笑意,隨即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一邊寨了顆藥丸到蕭玦嘴裡。
“什麼東西?”
“剛纔那些藤備上的倒刺,大約是有點短暫麻痹的毒效,對身體傷害不大,不過爲了小心起見,還是弄顆解毒丸吃吃,這個對一般毒物都有用。”秦長歌神色慶幸,四顧一同,道:“蕭玦,這好像是花,我們現在在花心裡。”
“我也覺得,”蕭玦皺眉,“花心裡的東西和外面的觸鬚類的東西不同,只怕毒性要大些,咱們現在什麼都不能亂碰,你試着把花頂端戳戳看。”
“戳什麼?”奏長歌感覺到身子越發的靈活了些,毒性幾乎全散,小心的試了試那白色莖狀物的柔韌度,估計勉強能承擔得起兩個人的重量,遂道:“不能隨便亂搞,萬一刺激了這花噴毒液,你我兩人正對那黃水,逃都無法逃。”她懸空將自己順着那莖葉往上蹭了蹭,一把撈起蕭玦的腰,笑道:“來,也給我佔點你的便宜。”
看出來西樑皇帝不太適應這個姿勢,但仍死撐着面子,“我倒覺得是你終於送上門來給我了。”
“那你吃啊,”秦長歌笑嘻嘻,“請,請。”
……
此姝愈來愈卑鄙,教我直想放倒之……
調笑歸調笑,秦長歌神色裡,卻一點輕慢的意思都沒有,緩緩將蕭玦上提,試圖將蕭玦也提得夠上那唯一安全的白色長莖,省得這姿勢實在辛苦。眼看蕭玦的手即將夠着長莖。花體突然一陣顫動,長莖刷的一收,蕭玦手落空,隨即長莖再一放,砰的一聲,秦長歌再次被惡狠狠摜到蕭玦身上,漂亮的鼻子巧巧撞上他牙齒,嘩啦一下鼻血長流。
更糟的是,蕭玦剛纔已經脫離了那四處白色安全地帶,這下直接被撞向黃水!
每棵腐爛的樹之間,都有一定的距離。
對於武功高強者,如掉進花裡的那兩位,那點距離,擡擡腿就得。
然而對於武功已失,身體因長年摧殘而越發荏弱的楚非歡,每一步,都是在艱難的跨越天塹。
月色淺紅,在樹影間緩慢移動,大約有點不忍看那男子的掙扎與艱辛,色澤分外黯淡。
楚非歡就着那點藉淡的月色,看向下一棵樹。
他袖底裝着的機簧發射機關已經拆了下來,那些鋼條被他靈巧的接在了一起,如一條長鏈,在月下閃着銀色的波光。
波光之上有鮮紅點點,鋼條不是打磨光滑的鏈子,真要用起來很磨手,楚非歡的手早已破了,不過那皮開肉綻的傷痕,根本未曾換得他自憐的去看一眼。
他只是用盡全身氣力,甩出鋼條,搭上樹,利用全部的手勁,將自己拖拽過去,以避免碰上地下那些縱橫的妖枝。每挪動到一棵樹下,他都不得不待着腐爛的樹根喘息半天。
不過當他擡眼看着自已離那朵妖花更近了一點,便有了淺淺的喜悅。
離她……還有十七棵樹的距離。
楚非歡不去想那十七稞村對他代表着什麼,不去想他那每挪動一棵樹都累得面色蒼白幾欲窒息的身體,在如此這般重複十七次後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他只是很簡單的認爲,女人再強大,依舊需要男人的保護,秦長歌也是如此。
妖花離奇,力量強大,到現在她還沒能出來,說明這東西沒這麼好對付,如果他不去努力,他會再錯一次。
他曾經以爲她強大到不畏一切暗算,在最關鍵的時候遲疑了一步,那一步便鑄恨終生,幾乎沒能再給他贖罪的機會,從此他發誓永不單獨置她於險地。
爲過去的那個錯,他已經狠狠的後悔過一次,後悔到他覺得,失去武功,健康,健全的肢休,是他完全應當承受的懲罰。他永不想再錯。鋼條出,銀光飛閃,利用巧勁,霍霍纏上下一棵樹。楚非歡再一次將自己蕩了過去。
仰首,秀麗男子汗出如雨,在如雨的汗水裡,他目光裡交織着欣喜與焦灼。
離你……還有……十六棵樹的距離。
四十三章 家書
蕭玦栽落,栽向黃水。
“噝!”
秦長歌將頭髮裡藏着的五根黑絲都使了出來,幽光連閃纏住蕭玦四肢和腰,全力向上一提。與此同時蕭玦吐氣開聲,生生將自已上移一寸。墜落的身形剎那停頓。好險不險的正正停在黃水上方,相隔——約莫也就是幾根髮絲的距離。
兩人對視一眼,慶幸而又焦灼明明一身武功未失,卻在這鬼花之內無從施展,誰也不知道觸動了哪樣東西,會不會導致那花噴射黃水,兩人落下的位置,離那花心太近了,一旦黃水殘開,連躲都無處躲。
剛纔也不知道觸動了哪裡,導致那花忽然收起那長莖,幸虧收的是這東西,萬一是別的,大約現在花內只剩兩具骨架了。
蕭玦心疼的盯着秦長歌的鼻子,還在流血,一點點滴落他胸前,很快溼了外衣和內衣,溫熱的濡溼感讓他的心也滿潮的,彷彿被夜露浸透了般隱隱生出透骨的涼,忽然有點悲哀的放縱的想如果實在不能救她,就這麼死了也不壞吧?因爲畢竟和她在一起很多很多年前,一次同樣瀕臨死亡的殺機之前,自已不是曾經挽着她的手,這般說過麼?
“願與卿同葬一方厚土,上隨碧落九天,下墮修羅阿鼻,千載之下,永不離棄。”
如今自己雖在原地等候,她卻已經迭轉了一世,這一世她心思如飄風,一切都已不同,那個將來陪她同葬厚土之下的人,也許未必能是自己,那麼死在這裡,最起碼還算完了同葬的夙願吧?
蕭玦微微笑了笑,突然覺得沒什麼不好,西樑帝位後繼有人,兒子會比他這個老子更適合做皇帝,那麼,還有什麼關係?
秦長歌哪裡知道一瞬間身下男人轉了這許多頹廢念頭。她現在只想着逃出這妖花擡眼瞄了瞄上方,頭頂那白色長莖,因爲剛纔不顧一切的大力動作,隱隱出現了裂痕,已經支撐不了多久。
下方蕭玦則若有所恩,突然道:
“長歌。”
“嗯。”
“剛纔那花突然動的時候,露出了一點縫隙,我看見那個白色的莖直通向外面,長歌,你把黑絲解開,順着這個爬上去。”
“你呢。”
“你爬出去,來拉我。”
秦長歌冷笑,“我不相信你忘記了,這花只有在被觸動後纔會彈動這個白色長莖,纔有縫隙露出,問題是下次被觸動時你能保證底下那個銷魂噬骨的玩意兒也不被觸動。還是你自己明明知道不能保證,卻在裝傻?”
蕭玦默然。
“我知道你想讓我逃生,剛纔你努力想把我甩出去,現在你又出這個餿主意”,秦長歌嘆息,“可是我不喜歡踩着你的屍骨爬出去。”
她側轉頭,看向花的內壁,眼光深深,彷彿想將那花看出一個洞來。
“你在看什麼?”
“我在想……非歡在做什麼。”秦長歌慢慢道:“他沒有被捲進來。”
不待蕭玦反應,她輕輕道:“不過我更希望……他什麼都不做。”
微微苦笑了下,秦長歌吸一口氣,語調輕快的道:“好了,反正也看不見,我也拿他沒辦法……阿玦,我有個辦法,只是現在空不出手,你來,到我身上來摸。”
“嘎?”
!!!
蕭玦激動了,興奮了。
秦長歌揚起眉毛,“……來摸我身上的毒藥。”
“哦……”
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秦長歌低低罵,“種馬。”
蕭玦訕訕的伸手進秦長歌懷裡,她胸前的玉符裡藏着最起碼七八種毒藥。
王符貼身,手指不可避免的觸及溫軟瑩潤肌膚,蕭玦幾乎又要不合時宜的心中一蕩,一眼對上秦長歌殺氣騰騰的眼神,無奈的笑了笑,只好加快速度。
“闢離子自然之毒,配上硝金金屬之毒,不知道能不能令這花萎謝腐蝕……”秦長歌喃喃,“花太大,也不知道有沒有效果。她示意蕭玦用布裹手將混合起來的兩種毒藥輕輕塗在花壁上。塗上毒藥的花內壁起初沒有動靜,隨即慢慢起了萎縮,開始發黃,發黑漸漸卷皺,四周卻沒有動靜,蕭玦喜道:“好了。”
秦長歌卻低喝,“糟了!”
花體受損,突然開始輕顫,花萼一陣收縮,黃水一涌!蕭玦的一截垂落的衣襟立時沒了。毒力在繼續,花體抽摧越發明顯,花萼應激震動,黃水開始慢慢上涌。眼看快要涌上蕭玦的靴子。
秦長歌心急如焚的盯着那毒藥塗過的花壁已經是最大劑量,但是蔓延的速度還是抵不上黃水上涌的速度,花太大了。頭頂,一直支撐着兩人身體的白色長莖因了那細微震動,裂縫越發擴大搖搖欲斷。上有危頂,下有死水。只要白色長莖一斷,兩人立將無處可避的落入黃水池,而只要底下黃水再涌一涌,蕭玦的腿也沒了。無論上或下,都絕無生機。
生平最大的危機當頭時秦長歌居然很冷靜的突然想起前世看過的一個故事,一人避虎爬入水井,結果井底有毒蛇盤旋,而井邊猛虎徘徊不去,那人後退是死,前進是死。
無奈之下,心一狠爬出井,結果發現,老虎已經走了。
秦長歌苦笑,自己兩人會不會有這個好運氣?莖是馬上要斷了,誰也不能接回,那麼,指望在斷去的那一霎前,黃水退去?蕭玦一直神色平靜,突然抽下纏着自己臂的黑絲,伸指一彈,哧的一聲穿透了已經開始腐爛的花壁。
秦長歌皺眉,道:“你已經夠不穩,小心。”
只靠四根黑絲懸空的蕭玦,揚眉道:“我輕功還不錯的,只是……
他苦笑,這花真恐怖。
黑絲沒入,花壁突然因爲毒性開始扭曲,將細長的黑絲絞住,彎曲的堵在半途,再也難以前進一分。而花壁奇厚奇韌,那麼劇烈的毒藥也不能很快將之爛穿。長劍已經丟失,而黑絲偏偏太細。長莖斷裂已經超過三分之一。黃水涌上蕭玦靴底。
秦長歌絕望的想真是天亡我也,
花壁之外,突有微聲一響。黑絲透出之處,突然好像被什麼硬物從外面鉤住,隨即那物件開始扯着黑絲緩緩移動,一進,一出。
蕭玦一怔,隨即反應過來,秦長歌已經喜道:“拉住!”
蕭玦立即伸手拉住黑絲這端。頭頂長莖裂縫繼續擴大,宛如一張漸漸裂開的獰笑的嘴。黃水已經快要觸及蕭玦靴尖。秦長歌緊緊盯着,頭髮都快急得要冒煙了,身子卻一動也不敢動,長莖馬上就要斷,自己一旦跌落,那麼正下方的蕭玦一定首當其衝,這花內空間無法施展輕功躲避,兩個人都是死。
蕭玦卻根本不去管,他專心致志的拉着黑絲,和對方極有默契的快速順着毒液塗過已經開始腐爛的花壁,上、下、左,右。如同兩人隔着木板拉鋸,四四方方拉着黑絲走了一圈正方形。
呼啦一下月光涌入,一大方奇厚無比的白色花瓣被無聲鋸下。
“卡擦!”
長莖斷裂!
“呼!”
黃水劇涌!
斷裂的剎那秦長歌大叫,“趴倒!”
花的裂口處立即有個影子無聲倒下,隨即黑影一閃,蕭玦被秦長歌一腳踢出!蕭玦一脫出妖花立即反身回撲,砰的一聲和隨之竄出來的人再次撞了個鼻子對胸口捂着再次鮮血滾滾的鼻子,秦長歌悲哀的想,完了,自己這輩子一定會是個沙鼻子了……一邊對着蕭皇帝瞪眼睛,“幹嘛?你幹嘛?”
蕭玦彷彿有點不相信的上下看着她,“去救你啊,你怎麼就出來了?”
“我呆在裡面等化骨?”秦長歌沒好氣的扯扯蕭玦身上的黑絲,“你忘記這個啦?咱倆本就是用黑絲連在一起的,把你大力踢出去,我自己自然也被帶了出來,這是當時境況下,最快的自救方式了。”她快步的上前,一把扶起剛纔及時讓開的楚非歡。
他只是讓開臥倒,不知道爲什麼卻一直沒有爬起來。
秦長歌半跪于山石上扶起他,月色冷冷,照着氣息輕弱,彷彿隨時可以隨風而去的男子,他看起來着實狼狽得很,身上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污污濁濁黃黃綠綠的散發着惡臭,秦長歌卻彷彿沒看見,抓着他冰冷的手,一邊源源輸着內力一邊低聲喚“非歡……非歡……”她一直喚着,不敢停,也不敢回首去看那從原路到達妖花這裡的距離,她不知道非歡是怎麼過來的,也不敢去想,那樣的想象,太過疼痛,令得即使冰冷堅硬如她,也覺得不堪承受。
有些事,她選擇強硬的去撕裂,有些事,她卻隱隱生出惶然,害怕去深想,彷彿一深想,便如陷入妖花花萼之中,頭頂生起斷裂之聲,而腳下腐水即將沒過腳背。
比如,非歡神奇的出現在妖花之側。
比如,蕭玦落入花萼之前那奮力一扔。
比如,棧渡橋上邯歡聊首向月,輕輕道“長歌,我對不起你……”
比如鳳儀宮斷橋雪上,醉後的蕭玦喃喃道:“我一直等你……從火起等到火滅,從廢墟等到宮室建成,從埋下那壇酒,到起出,再埋,再起出……”
比如幽州暴亂,非歡靜靜走入萬人圍困之下,說,請讓我共死。
比如,杜城的硝煙裡,飢渴的蕭玦,匹馬衝入全是敵軍的城池,單手穩穩擎着的那碗水。
……
英雄冢,向東風?何處荒丘埋枯骨?
將前生,換此生,此情慾思不勝思。
與誰眉目相映,照上那一刻生命的熙光?與誰千山萬水,共此塵世裡愛情的曼妙?前方的路不知道還有多久,來路卻已是斑斑深痕,一筆一筆的印記,每一筆都默然花開,每一筆都笑傲長風。輕輕撫上男子疲憊的眉宇,在他氣息穩定之後點了他睡穴好讓他休整精神,秦長歌幽幽一嘆,一轉眼看見蕭玦負手立於黑暗中默默若有所思,他俊朗眉目沉在黑暗裡看不清神情,卻在看見秦長歌要伸手扶起楚非歡的時候快步過來,默默將楚非歡負起。
他這一邁步秦長歌才發覺有異,愕然盯着他的靴子,蕭玦一笑,蹺了蹺鞋底精工厚底的靴底已經沒了,早在先前黃水涌上,蕭玦專心和楚非歡以黑絲和鋼務合作將花割開的那瞬間,就被化掉了。
行李馬車先前都已被捲進花裡。秦長歌皺眉道:“你這樣如何走路?”
蕭玦朗聲一笑,順手扯了山崖上的草藤,胡亂在靴子上捆了捆,道:“當年偷襲魏兀獻大軍,需要半夜從崖上下去,我穿的就是草鞋,走山路方便,如今重溫下,挺好。”
他大步行了出去。
秦長歌默默看着他背影,轉身看向那妖花,非歡選的位置極其巧妙,正在妖花之下一個死角,那花除非會偏頭,否則永遠吸不着自己。啪的一聲秦長歌指尖彈出一點星火,正正落入花萼之內轟一聲火光立即蓬然騰起,那些花葉觸鬚,碩大妖眼的花瓣都吱吱絞扭起來,扭曲成詭異的弧度,宛如千百張鬼臉,在火中淒厲的瘋笑。
空氣裡瀰漫着酸腥的味道,收縮的花萼裡不斷騰起灰白的煙,花瓣激烈的顫抖着,不住張開又關閉,四周捲起了騰騰的風,還有一些枯枝碎葉被捲進花萼,頓時將火燃得更兇。
秦長歌滿意的笑了笑慢條斯理的道:有仇不報非好女,哪怕你是一朵花我也沒理由任你留下肆虐路人。她袖着手,看着妖花在火中掙扎,千百眼狀花紋變幻出無數詭異的表情連同那張彷彿可以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般的花蒂都在焦臭的痙孿,漸漸焦黑、低伏、收縮、成灰。
花心已被燒燬。
山林裡滿地綠色妖枝,突然全部枯萎,如一條條枯黃的死蛇般毫無生氣的趴倒地下,輕輕一碰便斷裂了。
灼灼的灰煙裡秦長歌等那帶毒的煙氣散盡,才小心的過去,用樹技仔細的在花心中撥了撥。但凡這種成長百年有餘的巨大妖物,吸收天地日月精華浸淫久了,都會生出一些很好用的東西,秦長歌守着,就是爲了拿到人家的最後老底。她一向喜歡酣暢淋漓的榨乾任何一點好處。村枝撥動,燒燬的花萼深處,突然滾出來一個珠狀物。說珠子也不像珠子,有點象不規則的橄欖形,約摸雞蛋般大,灰濛濛的不甚起眼裡面似乎有一層淺紅的閃爍着磷光的物質。
秦長歌用銀針試過沒毒,小心的包好放進自己袖囊裡。
按說這該是個好東西,不過一時還沒明白用途,秦長歌決定自己先戴着,確定沒有害處了,再送給非歡防身。
正要追上蕭玦,忽然聽見衣袂帶風聲響,似有不少人向林中而來。
秀眉一挑,秦長歌陰狠的想,水家來人了?正好……
前方蕭玦已經冷叱道“誰!”
他一伸手便劈下身側一截粗枝,平凡的樹技到了他手中也成了名劍,一掣之間風聲雷動,直指來人。
對方卻愕然“啊!”了一聲。
只一聲,秦長歌已是一怔,想了想,笑了起來。
“祈繁,你這馬後炮,現在纔來?
空地上再次燃起火堆,蕭皇帝舒舒服服換上新靴子,笑道:“不曾想你鞋子也多備一雙。”
祁繁在火上熱着乾糧笑笑道:“南閔溼熱多水,大小泥沼多,有時還會突發陣雨,叢木之中行走也容易損毀衣物,我可不敢衣衫不整的來見陛下和太師大人,所以都多備了些。”
容嘯天在一邊照顧着楚非歡,也已經給他換了衣物,皺眉咕噥道:“怎麼搞成這樣?”
祁繁白他一眼,容嘯天扯了扯嘴角,去包袱裡翻養生補氣的藥丸去了,秦長歌在火上烤着手,躍動的火光下她神色平靜,緩緩道:“我原以爲你要來得更早些。”
凜然站起,祁繁正色道:“是,是我不好,我在南閔邊境聽說了一些事,爲了早做防備,我多耽擱了一些時辰,做了些準備,所以來遲一步。”
“祁兄,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秦長歌擡起眼,“事實上我只是猜你們會來,畢竟凰盟得到我去給非歡尋藥的消息,你和嘯天是不會坐視的。”
“自然不能,這本來應該是我兄弟的事,累及姑娘您已經是不該,更不該,”祁繁看了一眼蕭玦,想着皇帝陛下也許根本不以爲苦甚至正在樂在其中,自己不安則顯得假惺惺,乾脆閉了……
秦長歌看看他神色,從明霜“死後”他神情漸漸改變,對談舉止間越發象一個屬下,隱約是當年睿懿和他相處時的模式……祁繁,是心中已經知道她是誰了吧。
當然,大家都不打算點破,心照不宣罷了。
“你在邊境聽見了什麼?”秦長歌淡淡問。
“水家出了事,”祁繁言簡意賅,“水家老家主暴斃,家主諸弟爭位,掘說死了不少人,上善家族出現這種事是會損及水家在天下人心中的聲譽的所以消息壓得很嚴密,凰盟在南閔的暗線,花了很多功夫,剛剛打聽到。
“難怪驅鳥於一十里外拒客,水一公子怕家醜外露呢。”蕭玦冷笑,“不過這般聲名煊赫的巨族出了這等事居然還能令消息密不透風不能傳開,水鏡塵真的很有手腕。”
“驅鳥?”祁繁雙目睜大,愕然道:“鈴鳥?”
“嗯。左右看看蕭玦和秦長歌神情,祁繁吃吃道:“您……沒……那個……吧?”
秦長歌若無其事的回答:“那個了。”
蕭玦氣質很高貴的撕着熟牛肉漫不經心道:“還沒這個牛肉好吃。”
“嘎?”
祁繁的冷汗冒出來,“不僅……那個了……還……,那個……了?”
秦長歌毫不困難的理解了他的火星語,抓着牛肉深有同感的點頭,“還那個了。”
蕭玦一拍張口結舌的祁繁肩頭笑道:“咱們知道那鈴鳥是南閔神鳥,大約還是靠近此地的中川部分州郡百姓心中的神鳥,此鳥聞梵音起舞,舞姿有天魔之態,素來爲兩地部族所崇拜,可是那是對南閔和中川,不是我西樑,在我看來,不管怎樣,鳥就是鳥。”
“會跳舞的鳥還是鳥,而且不比尋常雀兒好吃。”秦長歌很彪悍很默契的又補上一句。
看着可憐的很難接受事實的祁繁,蕭玦很好心的安慰他,“不就是吃幾隻鳥嘛,你想象成雀兒不就成了?”
秦長歌則施施然道:“咱們反正是繞不過水家的,反正是要卯上的,那麼,能讓他多吃點虧的事,咱們都要去做哪怕是吃只鳥。”
……
祁繁抹着冷汗站起來,連聲咳嗽,“我去再拿點乾糧。”撒腿就走。
離這兩個萬事都當耳邊風的彪悍人物遠點吧,太折磨他的小心肝了。這是兩國神鳥啊,中川邊境和南閩國內家家戶戶都供奉有些鳥神位,若是誰家運氣好撿着一根掉落的鳥羽,被視爲一生都將得到神鳥垂青護佑,會被鄉親羨慕至極,並永生尊敬服從,這兩個人,居然就把鳥給烤吃了,也不怕萬一傳出去,會被憤怒的兩國百姓撕咬成碎片。
祁繁決定要多聯絡一些凰盟屬下,中川南閩,西樑邊境,得時刻準備着保命。
翻乾糧時翻到一封信,這纔想起還有個任務沒完成,想起那傢伙派人趕上他送來,千叮嚀萬囑咐的要求務必在見到他們的第一時間將信遞到,自己卻差點忘記了,不由有點驚悚,雖說那傢伙看不見可不知怎的,彷彿就看見他表情無辜眼神陰笑的站在面前含着手指對他瞟“祁叔叔,你又食言了哦……”
祁繁有點鬱悶的想,那孩子,自己養着的時候明明很好嘛,除了大街認娘,別的都正常嘛,怎麼一回到他孃的懷抱,就無恥、陰毒、皮厚、惡龐了呢?
近墨者黑啊……
揣着信過去,祁繁道:“差點忘記這個,對了,這也是我遲來的原因,蕭太子猜到我大約要走,硬是整整跟了我三天三夜,連我解手他也蹲一邊看着,要不是我逼着陪侍他的老賈端下迷藥迷昏了他我估計現在還在西樑和太子磨蹭呢。”
“賈端下迷藥?”蕭玦愕然,人品端方正直得號稱聖人,連一隻螞蟻路過都要繞道的朝廷勞模賈端,對太子,下迷一藥?怎麼可能?
“就是因爲他楷模他正直他聖人,所以只有他下迷藥纔有用啊,”祁繁笑嘻嘻的看着秦長歌,“令郎狡詐無比,所有食物不許咱們經手,除了老賈端,誰送上來的東西他都不放心,所以,只好委屈老賈端了。”
“想讓一隻小狐狸被擒,你得選一隻豬去行騙,”秦長歌萬分憐憫的搖頭,“可憐的老賈端,晚節不保,一生清名,毀於蕭溶之手,嗚呼。”
祁繁心有慼慼焉的點頭,嘆息:“是啊,溶兒被迷倒後,老賈端硬是砰砰砰的撞牆,老淚縱橫,呼天搶地,大呼臣子兩難,此心悲催,令名終毀,愧對此身……可憐了嘯天的胸口,愣是差點給他撞骨折。”
“他怎麼肯的?我覺得他死也不會肯啊,老賈端曾經寧願餓死也不接受一個欺壓良民的財主送來的糧食,他會幹下迷藥這種事?”蕭玦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
一攤手,祁繁無辜的道:“我就跟他說,太子準備丟下國家出門去玩,咱們攔不住,賈太傅,要不,你就辛苦一下坐鎮御書房代行五璽?”
“在毀去令名和國家無主兩大最悲哀的事件之間,他選擇了捨去原則保全國體”,秦長歌肅然正色對蕭玦道:“陛下,請記得回去得升他的官。”
蕭玦瞪她一眼,“你怎麼不記得回去打溶兒屁股?”
“那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他的令尊,”接過祁繁遞過來的厚厚的信封,秦長歌揚眉笑,“哎喲,好厚哦,這孩子真有愛心。”
蕭玦興致勃勃的湊過來,“我看看他給我說什麼了。”
“陛下,”秦長歌慢吞吞拆那個封了十七八道,明顯不信任祁繁人品的強悍信封,道:“我們要不要打個賭?賭一枚銅錢。”
“嗯?”
“我賭他最先問候到的人,絕對不是你。”
蕭玦默然,這個問題,他確實沒有底氣,想了想道:“最先問候到的男人……”
“還是不是你。”
悲憤的幾欲長嘯,半晌,蕭玦怒道:“我不賭!”
秦長歌憐憫的搖搖頭,專心攻克炸彈般的信紙,慢慢開讀
“懷娘。”
壞字寫成了懷字,墨跡深濃十分用力,顯見寫字之人十分悲憤,秦長歌喃喃道:“懷娘……你娘要是還在懷胎,你在哪裡給我寫信?你這文盲。”
“……你把我乾爹怪哪裡去了?”
第二排字更大,錯字依舊亮堂堂的掛着蕭玦見果然自己沒排上號,掛不住面子,怒道:“賈端怎麼教的?到現在寫字都錯字連篇?”
“他就是爲了氣你”,秦長歌不動聲色一瞟他,“知道就你受不了這個。”
“還有臭爹。”
蕭玦對那個爹字前面的表達非良好意義的修飾定語視而未見,自我麻醉的笑道:“這排總其沒有錯字了。”
“把你怪哪裡去談戀愛了?”
“談戀愛什麼意思?”蕭玦盯着那幾個字,總覺得意思古怪。
秦長歌瞟他一眼,道:“就是打架的意思。”
蕭玦瞅她一眼——你當我白癡哪?
“看在你是我娘份上,兒子我提醒你一句先,挑男人要慢慢挑,別嫁得太早。”
蕭玦咔的一聲粉碎了手中吃剩的牛肉。
這叫什麼兒子?
看信的人對着這換了紅顏色的分外猙獰的“我很生氣”笑嘻嘻。
“餡害人不是這樣搞的,你們沒義氣,以爲皇帝好當啊。”
兒子……知道你號稱“吃神”,但也不能時時刻刻記着餡餅啊。
“我最近被你們害得,天天在奏章上畫圓圓,圈圓越畫越圓。”
旁邊畫了個圈圈以示證明,秦長歌噴嘖讚歎:果然很圓。
“我畫膩了,我給你們三個月時間,你們到期不回,我就在奏章上畫裸女。”
旁邊畫了個他自認爲的裸女,秦長歌眯起眼晴仔細看了看,道:“咋這麼象頭烤乳豬呢。”
蕭玦冷笑,“以後就按這個標準,給他選太子妃!”
“還要在刊行天下的邸報上寫《西樑大帝和瑞一皇后不得不說的故事》。”
秦長歌瞟一眼臉色全黑的蕭玦笑吟吟道:“喂,陛下,你什麼時候娶了新皇后,瑞一皇后?”
蕭玦已經被兒子操得習慣了一點點,面不改色答:“就是方纔,信中,你兒子幫我娶的。”
“當皇帝很無聊,天天早起,存心不想讓人活。”
蕭玦憤然,“你爹我天天早起都二十多年了,不還活着?”
“總之,總而言之。”
羅嗦,你真羅嗦。
“把我乾爹帶回來,把你們兩個帶回來。”
秦長歌望天:這什麼語法?主語呢。這孩子強大的邏輯,咋這麼詭異呢?
你關心人怎麼也這麼沒溫情呢?
“哦對了還有件事。”就知道你不捨得這麼快廢話完。“臭爹的小老婆們,雖然被攔着不許見我,但是搶着送湯啊水啊點心啊什麼的,看起來很好吃。”
蕭玦呼的一下撲過來,驚道:“這饞神,我就知道他看見吃就腿軟……”
“我都請我的便桶們享受了。”
秦長歌摸模袋子裡的僵餅,滿目羨慕的哀嘆,“好幸福的便桶……”
蕭玦開心的笑,“就知道我兒子沒這麼蠢”,
“……好了,別翻了我知道你們還想看,下面還有很多紙,但是,沒字了。”
秦長歌一怒之下把信紙扔了,我沒翻!
蕭玦眸氣好一點,他把信撿起來,不死心的繼續翻後面一疊厚厚的紙。
感嘆號!
感嘆號!!
感嘆號!!!每張紙都沒字,每張紙都比前面多加一個感嘆號,幾十張紙翻完,最後一張上滿滿的全是感嘆號。
“這是什麼東西?”古人是沒有標點符號的,蕭玦對着這個符號愕然。
“他在說……”秦長歌似笑非笑,遙望着西樑郢都的方向,想象着兒子孤零零趴在御書房超大紅木案上惡狠狠畫感嘆號,小臉上沾滿墨汁的樣子,心裡有點酸酸的溫暖,以及淡淡的歉疚。
五歲就要學做監國,雖然象徵性的但也要早起晚睡的去管一國國務,還被老爹老孃沒良心的丟下,難怪他這般感嘆
“苦!”
“苦!!”
“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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