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德太后的後事辦得極爲簡單,在永壽宮裡停棺三日,僅皇帝率皇室血親祭拜。無諡號,無追封,亦無將其運往蒼山與太祖合葬,但最後還是由明王遞摺子,諫言埋在了皇室祖陵中。畢竟是天子生母,且已往生,一切塵歸塵、土歸土,朝臣百姓也不再計較,便遂了此事。
嘉寧帝在太后薨後,大病了一場,休養於皇家別院,將朝政交由太子執掌。太子素有賢名,且有右相鼎力相助,朝政倒是安穩。只是衆臣原本以爲太子一派會藉此機會剷除異己,弄權專政,哪知掌權後的太子更善納諫言,公正嚴明,本已動盪不安的韓氏皇族也因爲太子的言行得到了喘息的機會,皇威漸有恢復。
嘉寧帝雖於別院休養,但當初在仁德殿前允下的承諾卻也沒忘。免晉南十年賦稅和撫卹陣亡將士的聖旨一早便責令禮部頒下,並將鍾海升爲青南城守將,諭令其攜張堅重返西北,守護青南城。但這其中,最令人矚目的還是嘉寧帝下旨重修靖安侯府,迎靖安侯帝梓元歸府回朝。
靖安侯府佔了皇城東邊的一整條街道,遠超任何一間公侯府第,翻修起來是件浩大的工程。這算得上是陰雲瀰漫的皇城裡唯一的一件喜事,是以如今皇城的百姓每日便多了一件愛好,閒來無事時都喜歡在這條街道上溜達溜達,琢磨着靖安侯府何時竣工,等着靖安侯重回老宅。
如此一晃,又過一月,再過幾日便是年節,宮裡傳來消息,天子身體休養得當,終於擺駕回了皇宮,也算是多添了一份喜意。
宗人府的禁室裡,安寧坐得四平八穩,瞅着如今掌了一月朝政愈加威嚴的太子兄長,撇了撇嘴,“今兒個又拿什麼來了?”
太子着淺黃朝服,顯是剛下朝政,他打開尚帶熱氣的蒸盒,端出一碟子折雲糕放在安寧面前,“聚賢樓的師傅剛做出來的,我讓溫朔守在店子裡,一出爐就送來了。”
安寧眨了眨眼,有些不自在,咳嗽一聲,“皇兄,我又不是幾歲的小姑娘了,你這樣我慎得慌。”
韓燁頓住手,朝安寧望去,“我知道你性子好強,什麼事都喜歡自己擔着,但是安寧,我是你兄長,是你任何時候都可以依靠的人,你不願做的,不想做的,承受不了的我都可以爲你承擔。從今以後,無論有什麼事,你都不準再瞞我。”
帝家之事後,皇兄無論多忙,每日都會來宗人府看她,但從來沒有提起過那件事,也從來沒有責怪過她在仁德殿前指證自己的嫡親祖母……安寧微微偏頭,“皇兄,是我害死了皇祖母。”
“安寧。”韓燁沉下眼,正色道:“這件事原就是祖母的過錯,和你無關。帝家……”他頓了頓,眼底微有沉痛,“冤屈太重,那些將士太無辜了。”
安寧沉默下來,見氣氛有些冷沉,一把抓過韓燁手上的折雲糕,囫圇送進嘴裡一口吞下,“皇兄,這個真好吃,明日也給我帶這個吧。”她連着吃了幾個,開始起身趕他,“回去吧、回去吧,我一個人在這裡清淨舒服得很,快回你的東宮去。”
韓燁由得她,站起身朝禁室外走去,臨近門口,傳來安寧有些期期艾艾的聲音,他頓住腳步。
“皇兄,你別怪梓元,是我隱瞞了真相,不是她的錯。”
安寧垂下頭,眼底不是沒有難過,但終究選擇了釋然。仁德殿上她便知道,梓元是在逼她做選擇,雖然殘酷,可她沒有怨別人的資格。
龍紋黑靴出現在眼底,安寧擡首,見韓燁折返回來,立在她面前。
韓燁爲她撫順肩上的褶皺,瞳孔深邃安定,“安寧,我知道,這是我們皇家的錯,我從來沒有怪她。”他抱了抱安寧,拍了拍她的頭,溫和的笑笑,轉身出了禁室,留一室靜廖。
安寧怔怔看着韓燁遠去的背影,眼眶突然一紅。或許連皇兄自己都沒察覺,提起梓元時,他眼底的沉痛哀傷竟已似滲入骨髓一般。她終於明白,那時在化緣山谷底,揹着梓元的皇兄看見他們出現時,那一瞬的死寂沉默究竟是何般原因。他早就猜到了今日的結局,因爲無比清醒,不能阻止,所以才整整一夜不願停下,也不願離開。
梓元,你如此聰明,皇兄猜到了這一日,那你呢?
當初在化緣山底,不願離開的真的只有皇兄一人嗎?
宗人府外,飛雪未停,地上積了厚厚的白雪。韓燁的貼身小太監吉利望見他出來,急忙掌着傘迎上前,躬□欲引着他入馬車。
“不用了,讓行轅和侍衛回東宮,把傘給孤。”清冷的聲音傳來,吉利一怔,朝太子望去,“殿下,再過幾條街就是鬧市,你身着朝服,怕是……”
太子如今的身份更是貴重,若是出了一點紕漏,他九族上下都賠不起。
“爲孤把大裘拿來。”太子眼神愈加威嚴,吉利心抖了抖,急忙取來大裘爲太子繫上,寬厚的大裘將裡面的淺黃朝服遮得嚴嚴實實。
太子拿過傘,在雪地裡徑直朝空蕩的街道另一頭走去。太子這個時候微服出行實在太意外,慌亂之下,吉利飛快換了一身布衣,讓行轅先回宮,挑了幾個侍衛遠遠跟在後頭保護,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去追太子。
宗人府四周歸屬皇家,行人極少,空蕩的街道上,唯有韓燁一人,墨黑的大裘拂過雪地,留下一地逶迤。
他掌着傘,神情溫溫淡淡。仁德殿上的一幕幕浮過眼底,仿若昨日。
帝家女,帝梓元,所有的反擊即是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換了他,也不會做的更好。帝家重回大靖朝堂,沉冤昭雪,明明是他這十年的初衷,可到如今,卻只覺得疲憊。
那樣的容貌,他當初在帝家老宅醉酒時其實見過一次,或許心裡一直都明白,只是不願承認。
他們終究隔得太遠,承載太多,一如當年的太祖和帝家主。
行過喧鬧的街道,韓燁一身貴氣,雖無侍衛開道,尋常百姓也不敢靠近於他。身後的吉利瞧得這模樣,舒了口氣,只願太子殿下早些逛完,順順安安隨着他們回宮。
太子的身影突然頓住,吉利循着太子的目光瞅去,僵硬地怔在了原地。
那是一條頗有古意的街道,一座古老的府邸從街頭到街尾,威嚴華貴,一眼望不到底。過往的百姓路過這裡時,不敢隨意踏進,但卻帶着尊崇感慨的目光望着大宅前“靖安侯府”的牌匾。這種眼神,他以前只在百姓注視着皇室族人的時候才見到過。
靖安侯府已經休憩完畢,但聽說那位帝小姐……不、是靖安侯還沒有住進來。吉利小心瞅了太子一眼,連連嘆氣。
自家太子爺一心屬意帝小姐,爲她空留了十年太子妃位。這事不僅大靖百姓知道,連北秦和東騫那樣的蠻夷之國恐怕也傳得沸沸揚揚。到如今卻出了這等事,太后薨逝雖是命道,可終究也算是帝家小姐的責任,再說帝小姐如今承了爵位,是大靖一品公侯,如今這些朝臣只要還想多活個幾年,誰還敢提起這樁婚事?
哎,憾哉,憾哉啊!想起戲本里的戲詞,吉利不由自主唸了出來。待這聲音落了耳,他才後知後覺地捂住嘴,忐忑朝太子望去,見太子神情漠然,像是沒聽到,才舒了口氣。
“走吧。”
太子的聲音傳來,他擡眼,見太子掌着傘朝另一個方向而去,急急跟上。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從街道另一頭駛來,駕車的人一臉剛毅,是個熟臉,正是帝梓元身邊的木臉侍衛長青。
“小姐,咱家的宅子修好了,咱們什麼時候搬進去啊?”苑書掀開布簾,咋咋呼呼望着不遠處的帝家舊宅,眼神晶亮亮。“小姐,你快看,有好多百姓圍着呢!”
苑琴不輕不重拉着苑書的耳朵,“瞧你這點出息,修葺侯府時沒看你去幫工,我看啊這一身蠻力,生生浪費了。”
自帝家案塵埃落定、帝梓元的身份爲天下所知後,苑琴眼底也多了一份生氣和開朗。苑琴一向對她毫無辦法,撇撇嘴坐了回來。
“尋個安靜的日子,搬回侯府吧。”
“小姐,可要延請朝臣?”這算是一件大事,而且關係到靖安侯府能否重新在朝堂立足。
“當然,百官皆宴。”帝梓元挑了挑眉,合上手中的書,道。
“小姐,咱們讓皇家顏面掃地,那些大臣還敢來?”苑書撓了撓頭。
帝梓元未言,苑琴接過了話頭,“別說那些大臣,若不是皇帝一直稱病,怕是咱們侯府之日,按理他也該來纔是,如今再不濟也該賜下聖旨賀喜。”
苑書摸着下巴,連連點頭,“我聽明白了,皇家要民心,便不能薄待咱們家,嘿嘿。那老皇帝啞巴吃黃連,得好吃好喝的供着咱們啊!”
馬車裡,苑書略顯猥瑣的笑聲經久不息。
馬車迎面而來,韓燁披着大裘,掌着傘,長青沒瞧出他的容貌,駕着馬車匆匆而過。
熙熙攘攘的人羣中,韓燁握住傘的手微緊,眼底涌出一抹波動,卻極快消失。他頓了頓,然後擡腳繼續朝街道盡頭而去。
仿若心有所感般,帝梓元突然擡手掀開布簾朝窗外望去,只來得及看見一道消失在街道盡頭的沉黑身影。
即是一早便已抉擇,其實早該猜到,會是這般景況。
她微微一曬,瞳色漸深,閉上了眼。
萬里之外的漠北深處,北秦皇宮。
長公主莫霜披着鎧甲,手裡提着一隻尚在滴血的兔子闖進了北秦王莫天的議事房。她將兔子扔到書桌上,對着正在和大臣商議的北秦王咧着嘴笑:“大兄,我給你抓了只兔子回來,晚上讓御廚烤了,我來蹭一頓。”
一旁的大臣想必早已習慣了這位大公主的性子,都見怪不怪,但卻一溜的躲得老遠。
北秦王生得極爲俊俏,倒是有些不像北秦男兒粗狂的模樣,他放下手中的筆,望着正準備出去的莫霜,淡淡道:“你來的正好,朕和諸公千挑萬選,爲你選了定了一位夫婿。”
大公主回頭,眉一挑,煞氣滿溢,重新走進書房,將手中弓箭朝桌上重重一擱,朝幾位大臣森森一笑,“你們誰家的兒郎這麼有種,敢娶本公主入府?”
瑟在一旁的大臣還來不及回答,不緊不慢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那人俏得很,曾有人以三萬水軍求他正妻之位,你說值不值得你嫁?”
莫霜猛地回頭,望向北秦王,眉皺成了一團,滿臉嫌棄,“大兄,你說的是大靖那個白臉太子?我不嫁,聽說大靖的男人連劍都提不起,那等孬種,我纔不要。”
“來不及了。”北秦王露出和莫霜一模一樣的森森笑容,“昨日朕已送了國書去大靖京師,若是大靖不想毀了兩國邦交,與我北秦開戰,那他們就不可能毀了這樁國婚。皇妹,你也老大不小了,禍害了北秦十幾年,也該換換地兒了。”
議事房內一陣詭異的安靜,半晌後,一道利箭從房□出,將大門給轟的粉碎,一衆大臣慌慌忙忙跑出來,看着房裡你來我往的一對兄妹苦着臉面面相覷,這些年來,議事房都被公主和大王毀了多少次了!
“莫天,格老子的,你居然敢把我掃地出門,我宰了你!”
大公主莫霜悲憤的聲音在北秦王宮裡響起,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