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相府書房,左相坐在桌前的椅上沉思,管家小心翼翼走進來,立在書桌前。
“老爺。”
左相擡頭,肅聲問:“外頭有什麼消息?黃浦究竟是如何查到秦家頭上去的?”
“老爺,我遣人去大理寺打探過了,裡頭的人說是溫侍郎攛掇着黃大人翻出了秦家舊案。”管家恭聲回稟。
左相神情一沉,頗爲意外,“溫朔?是溫朔扯出了這件事?”
管家點頭,“是,聽說溫侍郎很是出力,不僅一力主張查清此案,還尋到了這件案子當年的人證,老爺,咱們是不是要……”管家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糊塗!”左相呵斥,“這些人既已被溫朔尋到,必在黃浦的監管之下,派人滅口,不是正好坐實了老夫構陷的罪名。”
管家也想明白過來,連連點頭,“老爺說的是。”
左相摸着鬍子,“當年這件事是你打理的,那些人知不知道是誰讓他們在堂上做出假供詞?”
管家搖頭,“老爺放心,這些人只是戶部的管事,他們收了銀子,根本不知道是老爺讓他們做的證,就算他們上了堂,頂多也只能說他們當年構陷了秦中道,牽連不到老爺頭上。”
左相眉頭微皺,“別人還好,以黃浦向來的行事作風,一旦他知道秦中道受了冤枉,必會順着這條線索查下去,若是追究起那十萬軍餉,難免不會牽連到相府,這裡面還摻和了一個溫朔,若他央了太子相助,此事怕會橫生枝節……”
“老爺,不如我請黃浦大人過府一趟?”
“他是個認死理的,當務之急是要阻止太子介入此事,就憑一個黃浦還查不到老夫頭上。”
“老爺,太子殿下和我們向來不和,豈能被老爺說服?”
“此事不在太子,而在於溫朔,找出溫朔的軟肋逼他不再插手,只要他不管,太子不是多事之人。”
管家微一思索,苦惱下來,“老爺,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把溫侍郎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他比尋常王侯府裡的世子都要尊貴幾分,況且他孤家寡人一個,怕是沒什麼軟肋可以讓我們要挾?”
“那是九年前被太子帶回東宮後的溫朔,他又不是天生地養的,只要尋出他的血親,以溫朔的性子,必任我們拿捏。”左相擺手吩咐,“溫朔本就是京中的乞兒,要查他的來歷應該不難,你去查查他可有親眷,究竟是被哪家丟棄的,若是查不出父母,就尋出他遇上太子之前一起生活的乞兒,或許也可爲我們所用。”
管家點頭,略一拱手,“老奴這就吩咐下人去查溫侍郎的底細。”
書房內歸於寧靜,左相合眼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心底隱隱不安。
九年前大靖和北秦開戰,他和秦中道負責軍餉糧草調配。他一時動了貪念,將運往西北的十萬軍餉秘密扣留,本想在路上尋個契機讓侍衛扮作山賊將黃金打劫,將此事推到盜匪身上,卻不想半路上真遇上了劫匪,兩方人馬爭鬥之時銀箱被賊匪劈壞,假銀子現於人前,如此便露了餡。幾日之後十萬兩黃金被人爲換的消息傳回了京城,未免東窗事發,他將此事推到了秦中道身上。當時兩國交戰,又有人證,嘉寧帝一心撲在戰事上,匆匆將秦中道斬了首。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九年,秦家人早就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溫朔爲何會突然掀開秦家的舊案,他又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尋到當年的證人?
細細想着,左相眯着眼,眼沉了下來,秦家的案子絕不簡單。
靖安侯府安靜得很,自昨晚太子無故離去後,上華苑靜悄悄的,沒人敢進去。早朝帝梓元回府後冷着臉一頭扎進被窩猛睡,直到夜幕降臨,才悠悠醒來。
房門被打開,外面守着的苑琴和苑書皆是一喜,迴轉頭,望見帝梓元,怔了怔。
帝梓元面上仿似更冷清了些,本就淡漠的眉眼愈加深沉,不過她眼底的沉鬱一掃而空,瞧上去更雍華疏懶了。
“送些吃食到書房去。”踩着木屐,帝梓元擺擺手,徑直朝書房而去。
苑書巴巴看了半晌,喏噎着回頭,“苑琴,你看小姐是不是、是不是……”
苑琴點頭,眉微微皺起,有些無奈,“小姐又變成以前在安樂寨時的模樣了。”
帝梓元在晉南十年的性子一直便是如此,其實入京後的任安樂纔是她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兩人忽而覺得,或許任安樂並不是不存在,小姐回京,重遇太子,讓自己成了任安樂,卻忘了……她終究是帝梓元。
“殿下!”溫朔黑着眼圈一路小跑進東宮書房,眼底的興奮溢於言表,“我尋到線索了。”
韓燁擡首,“哦?當真?”八年前兩國交戰時卷宗上千,這才幾日時間溫朔便有了線索,看來還真吃了些苦頭。
溫朔點頭,將手中泛黃的案卷擺到韓燁面前,“我仔細查過了,當年那十萬兩黃金是在運往西北的路上遇到賊匪,不慎掉落,纔會被押送的軍士發現被人掉了包,當初能接觸到這批黃金的除了秦老大人,還有兵部侍郎崔水。”
韓燁點頭,“不錯,當初崔侍郎和秦老大人一樣有嫌疑,消息傳來之時,崔侍郎自縊於府,留下遺書以證清白,崔侍郎素來剛直,他以死相證讓衆臣唏噓,遂所有的指責都被推到了老大人身上。”
“殿下,我覺得崔侍郎的死很可疑,崔家人丁單薄,當時除了崔侍郎,就只有他的侄子崔永山,崔永山當時位屬副將,正是押送黃金之人。我懷疑是崔永山動了手腳,崔侍郎知曉實情後,爲了護住崔家唯一的子嗣,纔會自縊於府,爲崔家洗清嫌疑,但是崔侍郎不知道在他死後,所有的罪責都被有心人推波助瀾,強扣在了秦老大人頭上。”
“溫朔,你爲何會如此說,可是有什麼證據?”崔侍郎也是一世清名,若是如溫朔所言,當年冤死的就不止是秦老大人一家。
“殿下,當年黃金案後,崔永山在西北立下軍功,本可封妻廕子,位列朝堂,可他卻在回朝後突然辭官,一個人回了江南老宅,自此不聞聲息。一個如日中天的將軍,若不是心裡頭有愧,他怎麼可能放棄馳騁疆場的機會。而且我查到當初舉薦崔永山入軍的就是左相,當年他和秦老大人一起主管糧草軍需,相府當時聖眷正隆,且案子一出指證秦老大人貪墨的人證就尋到了,所以根本沒人想到左相或許會對這批黃金起心思。如果是他的命令,崔永山一定不敢違命”
韓燁沉吟半晌,微微點頭,“溫朔,你說的有道理,但這些只是猜測,除非能拿出真憑實據,否則這件事牽連不到左相。那崔永山辭官回了江南,可能尋到人?”
溫朔神情一頹,有些苦惱,“我已經派人去江南了,要過幾日纔會有消息。”
韓燁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道:“此案黃浦也在查,不要太擔心,定會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溫朔眼底的堅定一如既往,低下頭,聲音有些低,“苑琴跟我一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這些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一定要把秦家的案子查個明白,讓她可以堂堂正正地祭拜家人,清清白白地用回自己的姓氏。”
韓燁怔住,握着奏摺的手頓住,望着溫朔,眸色有些深。
他把這孩子養大,可是卻一直瞞着他的身世,溫朔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帝家的骨血,但他不能說,只要父皇還是天下之主,溫朔的身份就不能公諸於衆。
“溫朔,你說錯了。”
溫朔神色疑惑,不明所以。
韓燁擡首,目光溫和,“苑琴有親人,梓元、苑書、長青在她心底和親人無異。至於你,你是我養大的,我這個兄長的名頭你拿出去遛遛,想必還算體面。”
溫朔怔住,半大的少年,突然紅了眼眶,他急急垂眼,撓頭,聲音有些嘶啞和刻意的不耐煩,“哎呀,你如今跟老頭子一樣囉嗦了,小爺我知道是你養大的。將來你兒子不孝順,我定會養着你。不說了,我先回府了。”
說完,溫朔在書房裡胡亂走兩步,出了書房。
韓燁見他走遠,沉鬱了幾日的眼底露出些許笑意。他低頭,瞥見桌上的密信,眉微微斂起,半響後,他擡首將信往地上的火盆丟去。
不一會兒,密信被燒成灰燼,冷風吹進書房,細灰在房裡飄蕩。韓燁閉上眼,靠在木椅上,他放在膝上的手隱隱握緊,脣角輕抿,面容肅冷凜冽。
正在京城百姓翹首以盼秦家之案時,黃浦終於不負衆望地扔出了案子的進展。憑藉黃浦高超的審案手腕,黃金案中的證人扛了幾日,終於在堂上說出了實情,當年他們並沒有親眼見到秦老大人貪墨黃金,是受人指使纔會在堂上做出假口供。此訊一出,朝野震驚,衆臣紛紛上書天子,嚴查此案,尋回秦家親族,以示安撫。
但可惜的是,大理寺查到此處就斷了線索,所有的證人皆不知當年指使之人到底是誰,秦家的案子陷入了僵局。幾日後嘉寧帝派去南疆的官員也回京稟告,說當年秦老大人的家眷被貶南疆時遇上了土匪,全死在了荒山裡。
消息傳來,京城百姓唏噓不已,紛紛爲秦家感嘆。正在此時,廣陽侯府的世子於聚會中偶然的一句話卻引得京城波瀾不小。
他言,一年前涪陵山腳下靖安侯君身旁那作畫的小姑娘和許多年前拜在魯派門下的小師妹筆鋒極爲相似,他這小師妹正是秦府小姐,天縱奇才,可惜在發配邊疆的路上亡故了。魯大師這些年睹畫思人,臨老了身子骨漸差,他便想尋這姑娘跟他去趟滄州,也好慰藉老師。
滄州魯跡大師名冠天下,一卷魯氏丹青萬金難求,秦家小姐幼時的才名在京城也是拔尖的,一時間,趙世子這慼慼之言讓許多念舊的老大人頗有感觸。與此同時,公侯府裡的老夫人們各自拜訪時卻都議論着另一樁事,年前她們在慈安殿拜壽時曾見過靖安侯君身邊的苑琴,如今想來,這姑娘和八年前被逐出京城的秦府小姐幼時模樣有幾分神似,眉眼間更是有股子大家風範。
仔細想想也是,秦府家眷當年被髮配南疆遇上賊匪的地方,正巧離安樂寨不遠,或許當年秦家小姐真的被靖安侯君誤打誤撞地給救下了。
俗話說的好,衆人拾柴火焰高,本以爲秦家的血脈都亡故了,如今若還有個嫡出的小姐仍存於世,便是天大的造化和善緣,漸漸地這傳聞愈演愈烈,礙於靖安侯君護短的名聲,倒是沒人敢在她面前隨意提起此事。
畢竟對於當事人而言,祖父和父親冤死,親人慘遭匪賊屠戮實在不是什麼舒心的回憶。
幾日之後,曾是秦老大人摯友的右相攜老夫人拜訪了靖安侯府,聽說出來的時候老夫人淚水漣漣,老丞相一臉感慨,這麼一出更是讓人琢磨起苑琴的身份來。
可惜的是這畢竟是傳聞,今上並沒有召見靖安侯問明此事,遂百姓和朝臣也只能將猜測埋進心底。
得知傳聞的左相立在書房裡面色沉鬱,總算明白先前的不安感從何而來。感情帝家的案子帝梓元不動他是有緣由的,在後頭給他鋪着黃泉路呢!
管家憂心忡忡走進書房的時候,瞧見面色陰沉的左相,心底一憷,躬身稟告:“老爺,我仔細問過當年派去晉南的人,他們說秦家的小丫頭那時候確實跑脫了,當時大山裡頭滿山冰雪,荒野無跡,他們以爲那丫頭活不下來,就將此事瞞下了。”
砰地一聲,左相將桌上的東西掃落在地,神情冰冷,“一羣廢物,居然留下了後患!”
“老爺,溫侍郎前兩日派人去了江南,想必是尋崔將軍的下落。”
左相朝管家掃了一眼,管家忙道:“這件事老奴早就處置妥當了,老奴只是擔心,靖安侯君怕是……在裡面出了些力,怕防不勝防。”
“帝家牽扯在裡面纔好。”見管家面色疑惑,左相冷哼一聲,“如今陛下最擔心的就是帝家勢大,她要對付老夫,就等於是在砍斷陛下的臂膀。這天下畢竟是韓家的,她如此囂張,陛下焉能不阻。放心,只要黃浦尋不出那十萬兩黃金的下落,陛下就一定會保住相府。那些黃金……?”
“老爺放心,自當年置放好後,就沒人動過,除了老奴,運金子的所有人都已經處置了……”管家低聲回。
“那就好。”左相神情滿意,“帝梓元不足爲慮,只是太子和溫朔生生□裡頭,倒是有些棘手……”
管家聽得左相此言,想起一事,急忙稟告:“相爺,我派人仔細查探過溫侍郎的身世,覺得有些地方很是奇怪。”
左相擡眼,“哦?如何奇怪,難道你尋到溫朔的親眷了?”
管家搖頭,“不是,恰好相反,老奴把京城查了個遍也打聽不到溫侍郎的半點過往。只知道十一年前他突然出現在五柳街,是個棄兒,被一個名喚“鍾娘”的婦人收養,兩年後一次偶然乞討時,在城郊的破廟救了昏迷的太子殿下,從此以後便被太子帶回東宮教養。”
“連一個親眷都找不到?”左相皺眉,“那個叫“鍾娘”的婦人呢?是什麼來歷?”
管家搖頭,“老爺,那鍾娘半年前就消失了,沒人知道她去了何處。怪就怪在這裡,老奴不僅查不出溫侍郎半點消息,就連這婦人的過去也同樣查不出,就像是有人刻意將這些掩埋了一般。”
左相目光悠長,摸着鬍子頷首,“你說的不錯,一個照顧乞兒的尋常婦人,來歷不會如此詭異。太子待溫朔也格外不同,連陛下曾經都很是感慨。莫不是溫朔和太子有我們不知道的淵源?這些年沒聽說過京城裡哪家府上丟過……”
左相猛地一頓,望向管家,神情莫名狠厲,“姜浩,你剛纔說溫朔是什麼時候出現在五柳街的?”
管家被駭得一怔,忙不迭回:“十一年前。”
“溫朔今年什麼年歲了?”
“相爺,京城裡頭都知道,溫侍郎是大靖最年輕的狀元郎,剛過十五。”
左相猛地立起,在朝堂運籌帷幄了幾十年的他甚至有些氣喘,低聲咆哮道:“派人去查,把探子和暗樁全都用上,去查溫朔!”
管家不僅被左相的神情下了一跳,更是震撼於他的吩咐,動用相府所有力量去查一個小小侍郎的底細,是不是也太小題大做了。
“老爺……”
“天意啊天意,若一切如老夫所想……”左相嘴角露出一抹莫測之意,“韓燁的太子之位怕是到頭了,至於帝梓元,哼,到時由不得她不順從老夫,真是老天助我姜家啊!”
“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左相擡首,朝管家揮手,管家急急應了一聲,疑惑地退了出去。
太子啊太子,你當年若真的做下了這件事,就算有太祖的遺旨護你,陛下也不會再留一個心存異心的儲君!
十一年,你居然騙了所有人十一年!
半響後,相府書房內突然傳出左相一掃濁氣的長笑,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