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湘樓,月色正濃之際乃是此處歌舞盡酣之時,趙巖素來仰慕翎湘樓頭牌琳琅,今日十五,邀了一衆好友前來聽曲,權貴子弟佔據了二樓大堂半壁江山。
溫朔名滿京城,模樣又生得俊俏,頭一次來煙花之地飽受翎湘樓姑娘的垂青,惹得衆人豔羨不已。
不一會兒溫朔便被灌得滿臉通紅,見衆人無散席之心,心底直嚎嗚呼哀哉,不經意擡頭瞥見對面廂房中走出的身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從溫香軟玉中露出腦袋朝對面迴廊喊去:“苑…”
只叫出一個字他猛地想起來人身份便止住了聲,眼底狐疑卻是明晃晃的:苑琴一個小姑娘,來翎湘樓做什麼?
溫朔一舉一動皆受衆人矚目,雖停住了聲,衆人仍循着他的目光朝對面望去,迴廊上站着一人,隔得甚遠,只能依昔辨出那人稍顯單薄的身姿。
待那人回首朝這邊走來,一衆世家子弟個個面露尷尬,坐得筆直起來。
明眸皓齒,肌膚勝雪,面容溫婉秀麗,耳朵剔透小孔,雖身着男裝,可瞧着分明是個模樣氣質極爲出挑的少女。
這姑娘神情坦然,足下生風,直直停在溫朔面前,先是朝圍攏溫朔的舞女不急不緩打量了幾眼,待幾人哀怨散開後,才眉一揚朝溫朔道:“瞧你的出息,誰灌你酒了?”
溫朔眨眨眼,興致問罪的氣焰被壓下,朝趙巖瞅去,這狀告得正大光明。
溫朔素來無法無天,見他對突然冒出來的女子如此服帖,衆人不由面面相覷。趙巖暗笑,這位八成是溫朔心儀的主,這可是個稀罕事,立馬起身拍着溫朔的背搖頭晃腦道:“小公子放心,溫朔裡外都清白得很,絕無被染之嫌,我等可以作證。”
“哦……?”話音落定,衆人神色古怪,憋着笑意來回打量溫朔,眼底滿是裝模作樣的探究。
溫朔哪還不知道這些人在想些什麼,回過神來臉色通紅,一拍桌子站了起來,看架勢就要和趙巖死磕,哪知被一雙手不動聲色壓住。
他擡頭,見苑琴眯着眼神情鎮定,心一凜,生出一股子涼意來。沐天府同行一月,他可算領教了苑琴的能耐,比之大大咧咧蠻力超羣的苑書,他更不想得罪這個看起來溫婉純良的小姑娘。默默爲趙巖哀嘆一聲,溫朔一屁股坐下,老神在在,望向趙巖抱以同情之光。
衆人還沒被溫朔瞬間的風平浪靜弄明白,只見這少女迴轉身,行到趙巖面前,笑了起來:“這位是齊南侯世子?”
趙巖一愣,咧嘴點頭:“小公子好眼力……”
“不敢,上次安寧公主宴席上,少夫人一手好丹青,博得滿堂彩,我與少夫人相見恨晚,原本約好明日去拜訪府上,正愁不知該備下何禮,今日正好遇見世子……”苑琴稍一停頓,似是沒看見趙巖越來越黑的臉色,朝他身旁的歌女瞧了一眼,笑道:“這位想必是世子的心頭好,不如我將此女贖下明日送到府上爲禮服侍世子,我全了少夫人賢德之名,她定會好好謝我,世子覺得如何?”
滿堂噤聲,衆人瞅着溫朔身旁滿臉笑容的女子,只覺一陣冷風從背後襲來,涼颼颼的。
京城誰人不知,齊南侯府少夫人可是大長公主之女,身份高貴,性格彪悍,若是這歌女被送進侯府,趙巖怕是家宅難安了。
衆人同情的朝趙巖望去,對視一眼後默默和身旁的歌女拉開了一尺之距。趙巖更直接,摟着歌女的手如同灼燒了一般,倏地甩得老遠,差點一蹦三尺高,待看到溫朔洋洋得意的臉才尷尬起身朝苑琴鄭重拱手道:“小姐雅量,適才我說了胡話,還請莫跟我一般見識,小姐想必喜歡丹青,我府上珍藏着幾幅魯跡大師真跡,願爲小姐奉上。”
這世子果然是個聰明人,苑琴實打實受了他一禮,“無妨,世子厚禮,在此謝過。”說完朝溫朔旁邊看了一眼,見一衆舞娘面含驚懼躲得老遠,遂毫不客氣坐下,對着一衆臉色僵硬的公子哥笑眯眯道:“諸位不用管我,盡興便是。”
溫朔清了清嗓子,朝苑琴一指:“這是任將軍府上的苑琴姑娘。”
心照不宣的乾笑聲此起彼伏,衆人正襟危坐,紛紛朝苑琴見禮,剛纔風流不羈的公子哥頓時變成了儒善溫雅的模樣。
難得見到這些人吃癟,溫朔瞧着好笑,苑琴此時在他眼底簡直能射出萬丈光芒來,樂了半晌纔想起一事,問:“苑琴,你怎麼穿成這樣來翎湘樓了?”
苑琴笑容一頓,吃了一勺魚翅,聲音清脆:“小姐說翎湘樓的琳琅姑娘琴藝超絕,讓我來拜會拜會。你今日怎麼也來了?”
一旁豎着耳朵的衆人聽得連連咂嘴,不愧是將軍府上出來的姑娘,如此豪爽風範滿城難及啊!
“琳琅姑娘名震京城,我自然亦有愛美之心,不過只聞曲聲,難見其人,可惜了。”溫朔神情甚爲嘆惋。
苑琴放下湯勺,託着下巴:“食色性也,想不到你還頗有雅趣。改日你來將軍府,我讓苑書爲你奏一曲。”
溫朔大爲驚奇,“苑書會奏曲?”
“當然。”苑琴笑得像只狐狸,“每次寨子裡開戰,苑書的征戰鼓一響,十里大山裡飛鳥絕跡,走獸四散,敵軍不戰而降。”
溫朔神情僵硬,卡着喉嚨訕笑兩聲,連連擺手。
一旁衆人樂得看溫朔被捉弄,鬨堂大笑。
歌舞盡歡,曲終人散。
溫朔把苑琴送上馬車,正準備回府,瞅見趙巖領着小廝站在他馬車前面,行上前,“世子何事?”
趙巖雖有些風流,卻從不亂來,對家中嫡妻更是敬重,今日遇上苑琴,實在是沒選好出門吉日。
趙巖朝遠走的馬車看了一眼,道:“她是上次秋狩上作畫的丫頭吧?”
溫朔點頭,“你瞧出來了,難怪會以魯跡大師的真跡相送。”
“素芬喜歡作畫,難怪兩人能成好友,不愧是跟在任將軍身邊的,我看這小姑娘小覷不得啊。”趙巖感慨道:“若是她的名聲在京城傳開,又有上將軍撐腰,日後任府求親的門檻都會被踩破,溫朔,你和這姑娘年歲相仿,要是中意她,不如早些讓殿下上門求親…”
溫朔被趙巖感慨得一愣一愣,忙道:“世子,你胡說些什麼,我和苑琴姑娘以友相交……”
趙巖笑了起來,意味深長:“溫朔,知己可貴,紅顏難尋,莫和殿下一樣,一等數年難得佳人,纔是真的可惜了。”
說完拍了拍溫朔的肩,慢悠悠踱上馬車離去。溫朔頓在遠處半晌,望着苑琴消失的方向,想着她剛纔在翎湘樓裡降妖伏魔的聰慧,眼底隱有笑意逸出。
街道上,齊南侯府的馬車內,小廝瞅着自家笑得格外開懷的世子爺,狐疑道:“世子,您真覺得那苑琴姑娘和溫大人是良配?小人瞧着這位姑娘可厲害着呢,咱家少夫人都比不上!”
趙巖手握摺扇扣在小几上,眼底泛光,“這女娃娃確實厲害,幾句話便得了我辛苦爲素芬蒐羅的真跡,溫朔是個一根筋,以後有得她忙活了,哈哈哈……”
任府書房,任安樂等了半宿,總算等到了姍姍歸來的苑琴,還未等她詢問,苑琴已開口。
“小姐,我剛纔在翎湘樓遇到了溫朔。”
“他察覺了?”聚賢樓裡韓燁提過溫朔去了翎湘樓,不想兩人正好撞見。
苑琴搖頭,“我糊弄過去了,沒人知道翎湘樓的真正老闆是琳琅,以後還是讓她派人將消息送來,我若再入翎湘樓,定會讓人生疑。”
五年前任安樂一手扶持琳琅建立了翎湘樓,用來收集京城消息,注意百官動向。
任安樂頷首,神色淡淡:“想必琳琅已經察覺了,她自會安排,你不用擔心,忠義侯查得怎麼樣了?”
苑琴從袖中掏出一疊紙,放到任安樂面前,“小姐,這是忠義侯這些年剋扣西北糧餉中飽私囊的證據,我們要用這個去要挾忠義侯,讓他說出當年的真相?”
任安樂翻看紙上搜羅的證據,搖頭,“剋扣軍餉和帝家的冤案,你說他會守住哪個秘密?”
“帝家的冤案。”苑琴神色一凜。
“如果這些東西被送到大理寺,忠義侯府樹大招風,牆倒衆人推,屆時他唯一能求的,便只有帝家冤案的主謀。”任安樂神色篤定,將證據放在苑琴手裡。
“小姐,我們何時將證據送到大理寺?”
“不急。”
任安樂行到窗邊,天色隱隱泛白,晨曦微明,破曉之光劃破蒼穹,落在院子裡。
“京城好久沒有熱鬧過了,我還欠韓燁一個太子妃,待他東宮主位定下之時,你再把這些證據送到大理寺去,算是…我帝梓元送給皇家的第一份賀禮。”
隨着東安侯府大小姐和洛家、帝家小姐的相繼入京,太子妃位的擇定成了京城世家矚目的焦點,宮中傳聞太后對幾位小姐亦是皆是讚譽有加,讓人一時難以猜測究竟誰將會入選東宮。
嘉寧帝下旨半月後在皇宮宴請宗親,幾位小姐同時出席,想必便是最後定奪之時。
壽宴還未來臨,宮裡便出了一件稀罕事,吃齋唸佛多年的五皇子終於下定決心遁入紅塵,爲自己挑了一位王妃,並親自入宮懇求太后賜婚。
若不是他中意的人選太過尷尬,這原本是件極爲圓滿的喜慶事,偏偏他看中的是太后親自召入京城爲太子準備的東安侯府大小姐趙琴蓮。
兄弟爲一女子鬩牆,這無異於讓皇室淪爲京城氏族的笑柄,聽聞太后震怒之下差點將五皇子綁到宗人府思過,連趙小姐也險被遷怒。幸得太子趕到慈安殿,爲五皇子說盡好話,歷數東安侯府對朝廷之功,才成全了這樁婚事。
嘉寧帝即日下旨,正式冊封五皇子爲臨王,爲兩人賜婚,皇室大喜。
秋高氣爽,西郊後山的楓林數裡金黃,秋葉落在地上蓋成厚厚一層。
任安樂翹腿躺在楓葉上,閉眼養神,聽到走近的腳步聲,睜眼——洛銘西一身絳紅長袍,靠在不遠處的歪脖子樹上,很是煞風景。
“京城傳聞,東安侯府大小姐半月前入國安寺上香還願,巧遇五皇子,兩人一見鍾情,這才成就了一段人人豔羨的佛緣佳話。”
任安樂懶得瞅他,“你什麼時候在意這些八卦之事了?”
洛銘西低沉的聲音傳來:“趙小姐初入京城,帶她去國安寺的是齊南侯世子的夫人。”
盡人皆知,齊南侯世子趙巖,乃東宮第一幕僚。
任安樂眉毛微挑,沒有出聲,洛銘西緩緩開口:“梓元,韓燁在爲帝承恩入選東宮竭盡所能……”
“那又如何。”任安樂朝他望去,嘴角勾起,眼底諱莫難辨,竟有涼薄之意:“與我何干?”
半晌無言,洛銘西垂眼,打趣道:“也不盡是壞事,若帝承恩是個溫婉賢淑的性子,也算我們還他一個太子妃。”
話音剛落,天色陡變,大雨磅礴,洛銘西轉身朝山下走去,行了幾步迴轉頭。
任安樂站在巨石上,雨水自她衣袍上滑落,瞬間被蒸發,不溼一分。
墨黑長髮,玄衣曲裾,雨霧中,身姿皎皎如明月。
洛銘西嘴角輕抿,露出笑意。
韓燁,你定然不知,這十年,你究竟錯過了怎樣的帝梓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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