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秋風襲來,枯萎的花瓣自樹上吹散,落在兩人身上。

韓燁望着任安樂,目光灼灼,眼底有着毫不掩飾的失望。

“安樂,我在蒼山說過,願和你相攜立於朝堂,創不世功勳,我以你爲友,你難道連一句實話都不能相告?”

任安樂漫不經心擡眼,劃過他俊美的面容,“殿下,不過是一些拳腳功夫罷了,即便我習得的是永寧國寺的不傳功法又如何?”她垂眼,眸色冷銳冰誚,“難道只因爲我這一身功夫來得詭異,任安樂便不是任安樂,沐天府之義,蒼山之諾便是假的了不成?”

韓燁皺眉,他知道任安樂話裡的深意——每個人都有藏於心中不願說出之事,他爲一朝太子,又何必咄咄相逼。

不待韓燁開口,任安樂已擡首,徐徐道來:“殿下想知道也無大礙,我幼時生了一場寒病,只剩一口氣吊着,家中長輩帶我到永寧寺苦求數日,才求了淨玄大師出關爲我用般若心法續命,不過是一場幼時際遇,說來也無趣,恐不能讓殿下心悅。夜深了,臣一介外臣,不便久留東宮,告辭。”

任安樂說完,起身朝院外走去,步履凜冽,不停片息,墨綠的廣袖流裙在暗夜中越發深沉。

見她遠走,韓燁垂眼,笑了笑,拿起石桌上放下的書,重新翻看起來。

家中長輩求得淨玄大師出關,若任家有能讓淨玄大師放棄閉死觀的長輩,哪還需要她以三萬水軍降於朝廷,千里迢迢得一偏將之位?

任安樂剛一離去,院外匆匆走進一人,行到韓燁面前,面有遲疑之色:“殿下…”

“趙巖,可查出了五柳街縱火之人?”見他進來,韓燁詢問的聲音微冷。

趙巖搖頭,恭聲回:“殿下,與先前查的一樣,沒有任何線索,只是…臣覺得抹掉這些證據的人或許並非縱火之人。”

“哦?怎麼說?”韓燁放下書問。

皇宮行刺案和五柳街大火發生在同一日絕非碰巧,他只是擔心那人有意置溫朔於死地是因爲得知了溫朔的身份。

“殿下,當初我們查此案時,得到的證據幾乎將京城所有世家都捲了進來,也正因爲如此,陛下和您纔會將此事罷休,只是訓斥了各家侯府。如今想來,各府應該都是被栽贓了纔是,做下此事之人心思細密,算無遺漏,若真是他於五柳街縱火,又怎會在生了誅殺之心後讓溫朔逃出來?”

韓燁略一沉吟,緩緩道:“此人之舉不在溫朔,而在朝廷諸侯身上。”

趙巖怔住,“殿下,您的意思是……?”

“滿朝勳貴被捲入行刺和縱火案中,父皇即便知道他們是冤枉的,也會心生疑竇,疏遠世族,削弱他們手中的權利。”

“殿下,臣不解,此舉於這人能有何益?他若是世族中人,必受牽連,若不是,陛下也未必會正好重用到他頭上。”

韓燁聽着趙巖相問,擡首輕叩於沉木椅上,半晌後,倏然擡首,神情冷沉。

“大靖建國不過數十載,京城榮養的勳貴大多在建國時立下重功,權柄甚重,此次父皇發落諸侯,雖對朝廷安穩無礙,卻會讓他們與父皇離心離德,皇室之威定受波盪。”

趙巖被這話唬得一愣,小心臟一時拔涼拔涼的,這話聽着……

“殿下,您是說…有人會對皇家不利?”

韓燁沉默,“此事先放下,趙巖,孤有一事交予你去查探。”

趙巖精神一振,忙道:“請殿下吩咐。”

“你派人去晉南一趟,查一查安樂寨和任安樂……”

趙巖一怔,“殿下可是在懷疑任大人?”

韓燁搖頭,“和此事無關,你替孤去查一查任安樂的生平和家中長輩。”

趙巖面色古怪,查任將軍的家中長輩,殿下您該不是要去晉南下聘吧?

“還有,派人去泰山一趟,問一問主持,淨玄大師這些年可有出關。”

趙巖被兩樁毫不相關的差事弄得糊里糊塗,但還是應聲退了下去。

院落裡安靜下來,韓燁拿起書翻了幾頁又放下,揉了揉眉角,瞥見樹下靜靜放置的木盒,目光柔和下來。

任安樂,安之若福,樂之如素。

這名字明明與那女子相去甚遠,卻偏偏又極爲契合。

但願真相真如你說的這般,雲淡風輕,無波無痕。

否則,安樂,你甘心踏進波譎雲詭的大靖朝堂,究竟是爲了什麼?

東宮外面一輛馬車晃悠了幾個時辰,若不是守宮的侍衛識得是安寧公主府上的馬車,早就不耐煩的轟走了。

馬車在東宮外又轉悠了一圈,趕馬的小廝實在受不了整整半日只對着東宮前這幾個死人臉的侍衛,一把掀開布簾,朝着神遊天外的安寧殷勤的喚了一聲:“公主……”

安寧轉過臉,面色不改朝他看來。

小廝嚥了口口水,一張臉笑成了菊花:“您想去哪裡打發打發時間?翎湘樓?還是施將軍府上?”

安寧瞥了他一眼,“就在這。”

哎,公主又端出了西北領軍的駭人模樣了,小廝碰了個硬釘子,嘆了口氣,縮回腦袋,繼續對着東宮大門前木頭樁子似的侍衛發呆。

安寧盤腿坐在馬車裡,眉高高肅起。

不對勁,這場宴會後,她渾身上下都覺得不對勁,一旦離了東宮這地兒就更不對勁。

‘我對殿下之心一如當初’這句話就像魔咒一樣在安寧腦子裡迴旋。

即便是梓元不再記恨皇家,她也不會說出這句話來,外人或許以爲帝家小姐自小被太祖賜婚,定會將太子視爲一生相系之人,可當年她明明問過梓元……

“梓元,趙福說你是咱們大靖朝未來的皇后,我皇兄才貌雙全,人人稱頌,你當真是好運氣?”那時候安寧才七八歲,在她看來,帝梓元能嫁給韓燁是一件無上榮光的事兒。

“安寧,你急什麼,我纔多大,你皇兄現在也不過是一黃口小兒,待他何時有了我父親一半英勇,再來晉南下聘不遲!”

帝梓元說這話的時候,在西郊圍場騎着西域進獻的汗血之馬,一身火紅騎裝,驕傲張揚,笑容璀璨。

那樣的女孩,怎麼會在圈禁十年之後,對她說出‘我待你皇兄之心一如當初’這樣的話來!

安寧驟然睜眼,掀開布簾,望向燈火華盛的東宮之內,半晌無言。

任安樂出了小院徑直朝前殿走去,苑琴和苑書在御花園裡等到她,見她面色冷沉,皆收了嬉笑的臉色跟在她身後,大氣都不敢喘。

東宮門口,苑書駕來馬車,任安樂擺手道:“苑書,你先回去。”

苑書平時大咧咧,此時倒是極懂眼色,朝苑琴丟了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後駕着馬車晃悠悠走了。

“小姐,您想去哪?”苑書低聲問。

進了一趟東宮,裡頭的華貴肅穆讓人渾身不舒坦,任安樂皺着眉,半晌後,輕聲道:“東郊的無名冢,你可知道路?”

苑琴愣住,小聲回:“入京後認過一次路,我想着小姐或許將來會去……”

任安樂擺手,“上前領路吧。”

任安樂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裡帶着難以掩飾的疲懶沉頓,苑琴在心裡嘆了口氣,行上了前。

安寧的馬車不偏不倚正好停在東宮外圍一顆百年老樹後,她苦着臉朝東宮望了半天,瞅着任安樂跟着侍女離開,突然福如心至,從馬車窗戶口躍下,悄悄跟上了前。

至於捏着馬鞭望着東宮侍衛已經風化成了一尊石像的小廝,半點也未發覺。

已至深夜,繁華的京城人漸稀少,苑琴領路朝東郊而去,越走越荒涼冷清。

走過皇城,行過荒野,任安樂像是融入了黑暗的夜色裡,如一隻孤豹一般。

安寧跟在她們身後,如同做賊,心底忐忑而異樣,漸漸的,她的一雙眼只停留在任安樂單薄的身影上,難以挪開分毫。

這身影太孤獨執着,即便隔着數米之遠,都能從她身上感覺到莫名的冰冷沉寂。

突然,任安樂停了下來,安樂猝不及防的頓住腳步,然後循着那道身影,朝前方望去。

這是一座巨大的墳墓,黃土暗沉,荒草叢生,陰冷鬼魅,無數的木樁被橫插其中,或許一個空白的木樁便代表了一個毫無聲息死在這裡的人,或許那只是被人隨手丟棄在此,沒有任何意義。

即便安寧長居西北,生於皇家,她也知道這個地方。

這是京城的亂葬崗,有人給它取了個頗爲貼切的名字,叫無名冢。

世上既有光明,自然也會衍生出黑暗,繁華盛世之下也有難以掩蓋的冰冷淒涼,東郊無名冢便是這樣一處所在。

凡無親故者,惡疾而死者,叛國不忠者,大奸大惡者,死後皆長埋此地,無人供奉,屍骨荒涼。

看着不遠處停住的身影,安寧神色疑惑,這樣的時間,這樣一對主僕,來到無名冢幹什麼?

任安樂在晉南長大,難道還會有親眷亡於京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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