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車軲轆轉着的聲音嘈雜落耳,不時有歡欣喜悅的請安聲此起彼伏,遠不是這大半個月來她習慣了的安靜祥和,任安樂眼閉着,被擾了好眠,忍無可忍胡亂摸了個東西扔出窗外。

“韓燁,給本將軍安靜點兒,走遠點拾柴火!”

這一聲霸氣十足,正常行走的隊伍陡然停滯下來,護衛着太子御攆的禁衛軍目瞪口呆的望着地面上摔得清脆響、打着旋的御供景窯紅瓷盞,一時無措。

就算裡面躺着的那個是上將軍,這話怕也太過驚世駭俗了!

半晌,御攆車架上露出個腦袋,正是禁衛軍副統領張雲,他朝四周的將士看了一眼,輕輕咳嗽一聲,“殿下有旨,衆人噤聲,慢行上路。”說完腦袋便縮了回去,安心做他的馬伕。

衆將面面相覷,對視一眼後收緊嘴,提馬前行,連呼吸聲也給緩了下來。

不少將士雖肅穆端嚴,卻總忍不住朝馬車裡投上幾眼,心底偶爾感慨一句。

做上將軍能做到這般地步,任安樂還真是開了雲夏君臣之別的先河!

馬車裡,韓燁看着如來時一般睡得昏天暗地的女子,就着孤零零剩下的一小杯參茶,垂眼翻書,藏起眼底的無奈。

他揹着她在谷裡走了一整夜,那三個倒黴的也跟着站了半宿,清早他喚醒任安樂時,她只是垂着腦袋掀開眼皮子看了他們一眼,回了聲‘哦’,然後又接着睡過去了。

任安樂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豁達坦蕩……也是最沒心沒肺的姑娘。誰對她上了心,輸的不是一時,是一世。

黃昏之時,許是‘嘎吱’的聲音實在刺耳,任安樂不情不願睜開眼,抱着被子盤腿起身,對着丰神俊朗一身貴氣的韓燁瞅了半晌,一出聲,嗓音有些乾澀:“我們出谷了?”

韓燁挑了挑眉,還未答,守在外面的苑書聽得聲音,風風火火掀開簾子,眼底含着兩包淚,聲若銅鑼,“哎呦餵我的小姐,您可算是醒了。您上山時是怎麼答應我的,您要是死了,咱們一大家子可要靠誰去啊,這馬上就要入冬了,咱們全府上下連件棉襖都還沒買上……”

苑書嚎嗓子的功力精進了不止一點半點,倍兒清脆,一時間車隊前後百米聽得那叫一個清楚明白。禁衛軍將士面色古怪,臉漲得通紅,若不是怕壞了殿下的旨意,恐早就笑破喉嚨了。歸西抱着一把劍隨在最後頭,不知爲何突然覺得有些丟臉,乾脆捂住了耳朵。

馬車裡,熱鬧了一陣後是詭異的安靜。任安樂施施然裹着纖薄的棉襖坐在角落,託着下巴,待苑書嚎完了,纔不慌不忙懶洋洋道:“苑書,我還沒死,你這是嚎喪呢?”

苑書被噎了個慘不忍睹,頓時委屈起來,一臉悲憤,“小姐,您的功夫……”

一直垂首看書的韓燁突然擡頭,朝苑書輕飄飄看了一眼,可憐的姑娘被嚇得一哆嗦,忙捂住嘴,小媳婦一樣退了出去。

“再過一日便是京城,我讓趙擎先回京稟告,入京後你便回將軍府休息,過幾日再上朝聽政,至於五城兵馬司之位……待你的傷好了,我再向父皇請旨。”韓燁略顯平淡的聲音傳來。

這是要暫時解她的兵權?任安樂眼底有幾分玩味,‘哦’了一聲,道:“殿下思慮周到,這樣也好。”

隨即馬車內歸於平靜,半晌,韓燁都未再聽到任安樂任何的隻言片語,他有些好奇,擡首,微微一怔。

一臉淡漠的女子倚在窗邊,眉眼冷冽,落日的餘暉印在她身上,像是籠罩了一層看不見的薄霧一般。

韓燁拿着書的手漸漸握緊,眼底微黯,只是到底,一句辯白的話也未再言。

深宮寢殿內,睡得不安穩的嘉寧帝聽到門外趙福的呼聲,猛地驚醒,沉聲道,“進來。”

趙福小心推開殿門,躬身走進,手裡握着密報,一臉喜氣,“陛下,太子殿下找到了,殿下的貼身侍衛趙擎剛剛從化緣山趕回來,給陛下帶了殿下的親筆信……”

趙福話還未完,嘉寧帝已從牀榻上光着腳走下來,氣勢十足地奪了老太監手中的密信,展開來看。

寥寥數筆,簡單幹脆,是那個混小子的筆跡。年近不惑的老皇帝長長舒了口氣,素來剛硬健朗的身子一時竟有些發軟,朝牀邊踉蹌了兩步。

趙福急忙上前去扶,被嘉寧帝躲開,“無事。”他坐了片息,待恢復了幾分精神,朝趙福一揮手道:“趙福,去左相府,把姜瑜給朕傳進宮來。”

趙福一怔,不由問:“陛下,現在?”

嘉寧帝聲音淡淡,“朕還嫌遲了,朕想問問他,是不是富貴日子過久了,便忘了姜家的尊榮是誰給的?”

嘉寧帝聲冷如冰,夾着滿滿的陰沉怒意,趙福生生打了個寒顫,急急領命退了出去。

左相府後院,姜瑜一身儒袍立在庭院裡,向來肅穆端嚴的面容隱有疲態,因着已入深夜,寒氣頗重,年邁的身子扛不住,重重咳嗽了幾聲。

一旁的老管家急在眼裡,走上前,“老爺,夜深了,您還是早些休息吧。”

左相擺手,聲音暗啞,“化緣山可有消息了?”

老管家搖頭,回:“沒有,青龍、白虎和帶去的人手一個都沒有回來,我差人去大理寺打探,如老爺所料,前些時日死在京城外的果然是青城老祖。”

“若是青城老祖還在,青城派何至於絕了脈,斷了根。”

“老爺,聽說淨玄大師已入了死關,那青城老祖已是宗師,世上還有人能取了他的性命?”

左相負於身後的手動了動,眼一眯,沒回答,只淡淡道:“太子之事陛下瞞到如今,想必是其生死不知,對我們而言倒也不算太壞……”

話音未落,院外有小廝輕喚:“老爺,宮裡來人了。”

左相額角不自覺一抽,老管家憂心忡忡,急道:“老爺!”

這麼晚了傳老爺入宮,陛下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念及當今聖上的手段,他生生打了個寒顫。

“無事,不必驚慌,守好家門。”左相吩咐了一句,揮了揮袖擺朝院子外走去。

相府門外,他看着馬車裡正襟危坐的大總管趙福,平靜的眼底終於裂出縫隙來。

“相爺,您坐穩了,陛下在宮裡等着您呢。”

伴着這麼一句莫測難辨的話,馬車匆匆消失在夜色裡。

時至深夜,皇城靜謐無聲,唯有上書房明如白晝,守衛森嚴。

左相跟在趙福身後,心裡越來越冷,甚至有兩次差點絆倒在暗沉的石階上,但每一次都被走在前面的趙福及時扶住。

“相爺,早知如此,您又何必做到如此呢?”

尖細的感慨聲響起,左相擡眼,望見趙福略帶不滿的眼神,嘴巴張了張,半晌,只言一句,“阿福,我也是身不由己。”

嘉寧帝當年還是忠王時,兩人便在王府裡當差,算起來,也有幾十年交情了。

貴爲一國宰輔,哪裡有什麼身不由己,不過是心大了,想要的更多了罷了,趙福未答。

上書房近在咫尺,左相踟躕了一下走進去,趙福關上門,守在門外。

上書房內靜悄悄的,嘉寧帝披了一件外衣,連眉都沒擡一下。

左相行上前,對着御座上翻看奏摺的帝王直直跪下,六十幾歲年紀了,這一跪倒是半點不含糊。

嘉寧帝一臉冷沉,未叫起,左相就這麼一直跪着。一個時辰後,嘉寧帝批完奏摺,抿了一口漸冷的濃茶,皺着眉,猛地將杯子掃到地上,碰出刺耳的響聲。

“趙福,滾進來換茶。”嘉寧帝話音未落,趙福已經端着一杯溫熱的茶走了進來,他避過左相跪着的地方,將茶送到嘉寧帝手邊,又默默退了出去。

待嘉寧帝抿了幾口,潤了乾澀的喉嚨,他才擡眼朝地上已現佝僂的左相看去。

“卿……可怨憤於朕?”這是今晚嘉寧帝對姜瑜說得第一句話。

左相精神一振,像是看到了盼頭一般,聲帶惶恐,“臣不敢。”

“哦?”嘉寧帝的話涼幽幽的,帶着一絲兒冷意,“那你說,朕該不該怨,該不該憤?姜瑜,你有幾個腦袋,你姜家有幾族人命,你真當朕捨不得一個皇子,被你拿捏在手裡擺弄不成!”

左相呼吸一滯,話噎在了喉嚨裡,觸到嘉寧帝森冷的目光,伏在地上的手止不住的顫抖,突然一個激靈,磨着膝蓋湊到嘉寧帝面前:“陛下,臣有罪,臣大罪啊!臣一時糊塗,纔會做下這等錯事,只望陛下看在老臣幾十年忠心耿耿的份上,給姜家留個根,老臣來世爲陛下做牛做馬,報陛下今世知遇栽培之恩啊。”

左相哽咽難言,頭磕在地上,一聲聲悶響,聽得着實駭人。

嘉寧帝沉默的望着地上老淚縱橫追隨了半生的老臣子,半盞茶後,待他頭上一片青紫時才突兀開口,“姜瑜。”

左相一怔,被這冷冽之聲一喝,擡頭。嘉寧帝看着他,半點情緒也沒有,“你這條命,朕給你留着,什麼時候拿去,朕說了不算……由你自己決定。如今朝廷多事之秋,你若能輔佐得當,朕會賜你一個終老。”

左相臉上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深深埋下頭,“陛下洪恩,老臣必以死相報。”

嘉寧帝看他這副模樣,眼底劃過一抹譏誚。若倒退個二十年,他倒是不懷疑姜瑜的話,如今……能有個三分真,便算是好的了。

“好了,你回府吧。”嘉寧帝擺手。左相從地上爬起來,顫顫巍巍躬身往後退,至門口時,突然傳來嘉寧帝微冷的聲音,“朕昨日頒了旨意去西北,讓小九去安化城守着,他還小,可以學學他皇兄,多歷練幾年,兩三年內就不必回京了。”

安化城在西北邊緣處,遠離軍權中心,陛下這心,也太狠了些。

左相身子抖了抖,應了聲‘是’,退了出去。

趙福立在門外,倒是一點也不詫異他會完好無損的走出來,笑着走上前,扶着左相往石階下走,絮叨叨的念着,“相爺,陛下心底到底念着舊情,您日後別再讓陛下寒心啦。”

左相聽着,一個勁的嘆氣搖頭,嘴裡說着後悔之詞,下了石階,他推了趙福的相送,笑着讓他回去服侍嘉寧帝。待趙福笑呵呵的身影消失在石階盡頭,入了上書房,那一聲‘吱呀’的關門聲落入耳裡,他才陡然泄了心神,癱軟的靠在石牆下,不停地喘息。

嘉寧帝剛纔對他是真的起了殺心。也難怪,他一介臣子,妄圖禍亂朝綱,死百次亦足矣。只可惜……左相嘴角詭異的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只可惜,他於大靖還有用,他死不得,他姜家也滅不得!

那人回來了,陛下若想保住韓家的江山,怎會動他這個可以左右朝堂的宰輔,他倒了,朝廷必會不穩,帝家定有機可趁。

姜瑜此生從未想過,姜氏一族竟然會因爲帝盛天的出現而保全一門,這倒真真是老天無眼,他古怪的笑了半晌,佝僂着身軀,緩緩朝宮門前走去。

第二日,宮裡降下一道聖旨,言齊貴妃侍君不恭,御下不嚴,致後宮規矩紊亂,罷黜其貴妃之位,貶爲齊妃,攜其他三妃一齊統馭後宮。

此旨一出,前朝後宮皆是一片譁然,齊貴妃執掌後宮十餘載,備受寵幸,怎會這麼不明不白的遭了天子厭棄,正待衆人幸災樂禍時,嘉寧帝一旨詔書賜進左相府,召其重新回朝議政。

一日之內,兩道聖旨,鬧得整個京城糊里糊塗,實在猜不透金鑾殿裡坐着的那位是個什麼心思,倒是有些個心思靈活的大臣瞧出了些苗頭——這恐怕是陛下在爲未來的天子鋪路了,一時朝廷裡外好不熱鬧,齊皆盼着出巡的儲君早日歸來。

一日後,太子御攆出現在京城外百米處,延綿的明黃旌旗一眼望不到底。

韓燁掀開布簾,看着不遠處的城牆,對閉目養神的任安樂道:“安樂,我們到了。”

任安樂睜開眼,循着他的目光朝外望去,她幾日都未怎麼搭理韓燁了,臨到皇城腳下,突然開口問:“殿下,你回了京,可歡喜?”

韓燁道:“自然,人生得意事,不過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安樂說……我歡不歡喜。”

任安樂迴轉頭,望向韓燁,勾了勾嘴角,“殿下所言亦是我所想,只不過……殿下要的是洞房花燭,臣要的是金榜題名。”

任安樂說完這麼似是而非的一句,復又懶洋洋靠在軟枕上,恢復了疲懶模樣。

韓燁盯了她半晌,終是轉頭,未再言語。

與此同時,慈安殿,嘉寧帝剝了個金桔,遞到太后手裡,對靠在榻上的太后溫聲道:“母后,宮裡久不逢喜事,該熱鬧熱鬧了。”

太后猛地坐直了身體,手裡握着的金桔沁出水漬來,她望着嘉寧帝,眉目肅然。

“皇帝,你說什麼?”

“母后,欽天監擇定下月十五爲吉日,朕決定三日後於早朝上爲太子和帝家女賜婚,大赦天下,以賀我皇室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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