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一年前,讓大靖朝臣選一件最匪夷所思的事兒,必是晉南土匪旮旯裡的女山大王一紙婚書遞到京城以三萬水軍求娶一國太子的荒唐事;放在半年前,是那頂着蠻夷之名的莽女子囫圇着立下了江南之功,破天荒地被封爲了一品上將;回到一月之前,那自然是青南城副將鍾海在金鑾殿上爲十年前的帝家軍喊冤……
按理說,最後這事兒已經夠撓心撓肺了吧,而且好不容易和那女土匪沒扯上半點干係!瞧瞧,光這一點就足以鼓舞大靖上下朝臣的雄心,總不能一年上頭偌大個錦繡江山全圍着一個女子轉不是!
但事實是殘酷的,人生是逆轉而荒謬的。這世上之事真的只有你想不到,沒有發生不了。
他們剛纔聽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
慢慢來回想,先吸一口氣,再舒一口氣,別心臟跳得過快,一下子去見先帝了。到如今這位分上,誰不是折騰了好些年纔有資格坐在這仁德殿外,要不就刀光劍影地打了半輩子仗,落下一身傷痛,要不就一步步勞心勞力地往上爬,到如今都在浪裡沉浮。若是臨到老了就這麼無辜地被嚇死,那多划不來!
哦,想起來了,這姑娘剛纔說了啥,她說——
臣帝梓元……臣帝梓元……臣帝梓元……
怕是活了幾十年的宗室皇親,王公大臣,此時心裡最想的就是假裝沒聽到剛纔這句話。但是他們忽視不了,石階上跪着的緋紅身影筆直而堅韌,天子的一張臉早沒了半點表情。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反應,或者說他們除了靜默,不敢有半點兒反應。
面前這女子是誰?她真的是帝家僅剩的孤女、太祖定下的太子妃帝梓元?
那任安樂呢?那個威震晉南數年的女土匪,民心得盡的上將軍任安樂又是誰?
“任卿……你這是在幹什麼?”安靜的大殿外,嘉寧帝淡漠的聲音突兀響起。他望着石階上的女子,眼底深沉莫名,“朕宣的是帝家女。”
不知怎麼,這一幕下,太后抿緊脣,坐得更威儀起來。
“沒錯,陛下宣昭梓元,梓元自然要領皇命,上前拜見。”任安樂坦然回。
嘉寧帝起身,行到御臺前,一字一句問:“你是帝梓元?”
“是,臣是帝梓元,晉南帝家帝梓元。”
“荒唐!你說你是帝梓元,以何爲證?那泰山的帝承恩又是何人?任安樂,即便你是朕的一品上將,若在百官面前信口開河,愚弄於朕,朕縱使愛才,也饒你不得!”
任安樂緩緩起身,展眉,“臣無憑證來證明臣是帝梓元。”
衆臣一愣,不能證明,這是什麼話?而且陛下還未叫起,任安樂怎麼就自顧自的平身了。哎,算了,沒啥好計較的,就算今天這土匪頭子把天戳出個窟窿來,他們也能泰然處之了!
嘉寧帝沉着眼,淡淡看着任安樂。
“可是陛下,帝梓元有什麼可冒充的?”任安樂朝四野望去,目光在皇親貴族和文武百官面上逡巡而過,不去管他們精彩紛呈的表情,朗聲而言。
“她不過一介罪女,仰人鼻息而活,揹負帝家叛國之名。而任安樂……是大靖一品上將,入主內閣,前程似錦。敢問諸位大人,帝梓元與任安樂,餘生命途誰更順遂?”
衆臣想不到任安樂會問出這麼一番話來,無可反駁。任安樂這個身份比之帝梓元,早已不可相提並論。靠自身實力晉位、民心得盡的上將軍比只傳承了一個名諱的帝家小姐要重要得多。
“陛下,我做任安樂,過一輩子,不無不可。只是終是對不住我父親,對不住帝家。”她停了停,聲音有些追憶,“十一年前靖安侯府,陛下曾與我父親對弈一局,父親落敗,輸了陛下一罈二十年陳釀的女兒紅,父親惆悵三日,輾轉反側。我曾在旁觀棋,笑言父親小氣,陛下可還記得?”
廣場上安靜下來,衆人擡首齊皆朝嘉寧帝望去。
嘉寧帝神色一變,沉默半晌,雙手負於身後,緩緩回:“朕自然記得,永寧輸了半子。那時帝梓元不過八歲。”他望着任安樂,眼肅了起來,“你竟知道此事?任安樂,你告訴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是帝梓元,那泰山上被禁十年的帝承恩又是誰?”
“十年前陛下降旨送我去永寧寺,我不願去,就尋了個模樣相似的女童代替我入泰山,至於我自己……帝家沒了,我被安樂寨老寨主收爲義女,落草爲寇,改名任安樂,成了晉南的女土匪。”
“臣在晉南生活十年,直到一年前以任安樂的身份入京,陛下,這便是臣十年過往。”
衆臣擺好了姿勢,伸長了脖子準備等任安樂說這冗長苦情的十年艱辛往事,哪知她三兩句便把身份之事撥弄清,不帶半點含糊。
“任……”嘉寧帝重回御座上,沉聲開口:“帝梓元,你可知道,即便你是太祖欽定的太子妃,如此罔顧聖旨,違抗皇命,欺瞞朝廷百官和天下萬民,亦是大罪,朕不能姑息!”
像帝承恩那樣的女子,他尚能封爲太子妃,可若任安樂纔是真正的帝梓元……可笑,他自以爲掌控一切,卻沒想到竟被區區一個帝家孤女玩弄於鼓掌之間!
“臣自然知,抗旨乃死罪。但定罪之前,臣想問一事,還請陛下允許。”任安樂立於石階上,道。
“哦?你還有何問題?”
任安樂轉身,朝禮部尚書龔季柘望去,拱手,“請問龔尚書,可記得十年前頒往帝北城的聖旨?”
龔季柘一臉嚴肅,起身,道:“老夫自然記得,十年前那道聖旨是老夫替陛下起草。”
“那老尚書可還記得我是因何故被禁於泰山?”
龔尚書怔了怔,其實當初那道聖旨是將帝梓元帶回京城,只是太子在帝北城擅自篡改了旨意將帝家小姐送往了泰山。只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寥寥無幾,他也沒有點穿的必要。
“聖旨中言:帝家謀逆叛國,滿門抄斬,帝小姐得太祖福廕,纔會保全性命,被送至泰山。”龔老尚書年紀大了,中氣依舊十足,廣場上衆人聽得一清二楚。
帝梓元頷首,轉頭,望向嘉寧帝。
“陛下,因帝家忤逆犯上,禍及天下,臣纔會被陛下下旨送往泰山。”
任安樂頓了頓,墨黑的眼深不見底。
“若我帝家並無叛國,也從未私自將八萬將士調入西北;若我父親還是功在社稷的靖安侯,我帝家忠義之名仍傳天下;若陛下當年未得真相,誤下了聖旨,錯斬帝家百餘條性命……那臣未尊聖旨、十年來隱姓埋名居於晉南,以任安樂之名安於朝堂……何罪之有?”
仁德殿外死一般靜默,唯剩旌旗被冷風吹拂得沙沙作響。
這算是在質問天子誤殺百姓,冤枉忠臣嗎?若是把命不要了,這世上還真是什麼荒唐事都有可能發生!
“帝梓元。”
嘉寧帝垂眼,帝王威壓緩緩瀰漫開來。
“就憑你剛纔之言,朕便可賜你死罪。你口口聲聲說你帝家沒有謀逆,那朕問你,八萬帝家軍爲何會出現在西北,從靖安侯府又如何會搜出勾結北秦的信件?你帝家謀逆鐵證如山,朕心存憐憫,看在先帝的份上留下你一條命,你便是如此回報於朕,回報於皇家?”
任安樂不言不動,只是盯着嘉寧帝,半晌,聲音莫名低沉。
“陛下,帝家沒有謀逆,我父親沒有叛國。”
她從袖中拿出一份卷軸,揚手展開。從一品王公到三品朝官,那捲軸一點點順着長長的石階鋪陳下來,展現在所有人面前。
雪白的卷面上,密密麻麻染滿墨字,衆臣凝神一看,肅穆的面容微微動容。
帝家軍虎騎營先鋒,張少成,年二十八,卒於清南山。
帝家軍虎騎營千夫長,趙紅海,年三十二,卒於青南山。
帝家軍虎騎營百夫長,孫兆方,年二十五,卒於青南山。
帝家軍虎騎營將士,李子青,年十八,卒於青南山。
……
數不盡的名字,一眼望不到頭,這張薄薄的卷軸,承載着十年前埋骨西北的八萬大靖將士的最後遺願。
華陽閣內,女子的哀嚎聲讓人惴惴不安。方太醫站在房外,讓小宮娥把藥端進去讓古昭儀服用,淺淺地聲音微弱下來,只聽得穩婆惶急的嘶喊。
“娘娘、娘娘,您可千萬不能睡過去,小皇子快出來了,您再加把勁啊!”
許是這聲音有了點效果,古昭儀本已沉寂的聲音再度大了起來,雖聽着痛苦不堪,卻帶着一股子視死如歸的希冀。
過了半息,內房裡猛地響起穩婆尖利的叫喚。
“娘娘,小皇子出來了,恭喜娘娘,是個皇子……”房間裡外的人還來不及高興,這份喜悅的吶喊聲便戛然而止於內室中,不聞半點聲息。
方簡之心底一怵,顧不得避嫌,推開房門走了進去,“李嬤嬤,小皇子如何了?”
滿是血污之氣的產房裡,筋疲力盡的婢女跪了一地,瑟瑟發抖。抱着小皇子的李嬤嬤臉色青白,呆滯地望向衝進來的方簡之,牙齒打着寒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方大人,小皇子、小皇子……”
方簡之望了一眼,頓在原地,一股子寒意升上了背脊。
襁褓裡的小皇子全身青紫,一雙眼緊緊閉着,根本沒有半點聲息,古昭儀誕下的居然是一個死胎!
方簡之艱難地轉頭看向牀上,雪白的綿帛上滿是血跡,古昭儀早已閉上了眼,只有嘴角還帶着最後一抹喜悅。
方簡之倒退一步,摔倒在座椅上,半晌回不過神。
太后壽宴之日,華陽閣昭儀誕子,居然母子雙亡。如此不吉之事若是傳了出去,大靖皇室必遭天下百姓閒言攻詰!
與此同時,仁德殿外。
任安樂一手握着卷軸,凜然立於石階上,如虹之聲響徹於蒼穹之際。
“陛下,臣在陛下和百官面前坦陳身份,只爲洗盡帝家冤屈,只想還這些年孤魂難回故土的八萬將士一個清清白白的名聲。忠臣之冤,將士之憤,臣十年不得安寐,今日只請陛下給臣、給帝家、給晉南百姓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