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中別有深意,青鸞卻只做不覺,並着女子跪了下來,虔誠道:“佛祖有靈,請保佑長姐永生極樂。”
一時殿內寂靜無聲,皇妃久處別苑,此處又多開梨花,身上自然地沾染了些白梨的清芬,卻着實好過刻意的胭脂之氣。青鸞在佛堂中只覺得心神安寧,不再煩躁不安。
“端如夫人的事……”她忽然開口,聲音清婉而淡薄,“據說昨日下了旨按三品詔命夫人的禮制下葬,也總算能夠入土爲安了。”
“是皇上垂憐。”青鸞垂下眼簾,“倒是皇妃身處別苑,還能知道的這樣迅疾。”
“他辦事,從來都是轟轟烈烈的。”
聽得女子這樣說,青鸞不禁側目去看。然而她這般平靜,甚至不曾睜開眼回憶一絲有關那個人的事。她這般風輕雲淡,到彷彿是在訴說着他人的事,而自己,卻似從未走入過那個世界一般。青鸞尚在詫異,皇妃卻依然換了話題,道:“這件事我知道的並不詳盡,但也足以看出你在宮中四面受敵。”
一語中的,青鸞心中卻是苦楚難言。“鸞亦不想如此,只是此時竟分不清長姐究竟是遭誰毒手。”
“這本也怪不得你,盛寵來得這樣急這樣快,她人自會眼紅。”那女子泠然一笑,青鸞只覺清風拂面,一如雨後清涼,“只是你委身宸妃之下,卻依舊要時刻提防於她,也可見這是一顆靠不住的樹。”
在宮中,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妄議後宮秘事的便也只有瑾皇妃一人了。然而縱使這般,她卻比所有是非之人更看得清這個局。是以她居於此處之後仍無人敢來煩擾,除卻裕灝的屬意外更少不了她無形中豎起的威嚴吧。
青鸞頷首相應。“屈居宸妃之下也不過是一時權衡之計,以她心智,如何容得下嬪妾。”
“你既已是嬪,聖眷正濃,而那些有意追隨你的人又找不到門路。如此,何不着手栽培自己的人,而要的她人庇護。”
“只是嬪妾不過是……”
“你難道還想再經一次這樣的事麼。”瑾皇妃忽然發問,語氣並無波瀾卻令聞者一驚,“反客爲主,漸之進也。爲人驅使者永爲奴,爲人尊處者方爲客。”
青鸞心中登時一沉,只覺得暑氣迎面而來,頭隱隱作痛。這一天一夜她雖也反覆想了許多,然而如今看來,亦不過是杯水車薪。她一味的想要躲避,卻不知若非拋開一切投入這漩渦之中,她便永無安寧之日。眼下只圖這區區七日之靜又有何用。
“今日你本是來焚香,原是不該說這些於你的。”瑾皇妃已然起身,向着門外侍女輕輕招手。那女子點一點頭,便跨進殿內,卻並不似尋常宮女一般手扶皇妃,而是接過她手中未燃的一炷香。
“今日承蒙皇妃指點,否則青鸞仍執於迷局之中。”青鸞施然行禮,這句話卻是出自肺腑的。
瑾皇妃並未作答,然而神色已不知不覺柔和許多。青鸞立於巨大的佛龕之下,見她二人輕步離殿的背影,忽然便想知道,這樣冰霜傲然的女子曾經與裕灝會是怎樣的琴瑟相合。也許,若非她的執意離開,那個男子本不會變得這般孤寂。
誠然,自己受寵亦是離不開皇妃在那次宴飲上的一席話的,她雖並不在意,卻也總是願意相信,裕灝於自己,屏去皇妃的緣故,是有那麼一些真意在其中的。否則在這樣爾虞我詐的後宮中,倘若連這樣卑微的真情都不存在,她當真不知該如何忍受下去。
這之後兩日,算是青鸞承寵以來最平靜的時日。
彼時梨花花事正盛,蘇鄂着人在鏡無池邊架了一張臥席,她或於湖前撫琴,亦或抄寫經文。陽光和煦,歲月靜好,彷彿至今爲止的一切都只是不經意間做了一場夢,是不真實而又盛大華麗的夢。
自此,幾乎是愛上這樣的安寧。
青鸞琴藝不精,卻時常會撫兩首曲子。她自小便羨慕長姐端如的琴聲仿若天籟之音,故而一直都奢望臥坐撫琴的安逸。自長姐去後,她更加覺得幼時那幻影仍存於琴絃之中,便愈發流連於此。
起初在鏡無池邊撫琴時,隱隱有笛聲相和,只是在看不到的地方,伴着月光輕蕩湖面而過。那笛聲悠揚而寧謐,讓人心神馳往,往往令她欲罷不能。這樣享受着來之不易的共處,卻又要擔心忽有一日被誰人察覺牽連了那人。
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生活。能這樣與所念之人心心相印。詩中言“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大抵便如此了吧。她時長想起曾經舊事,即便合音之人刻意隱瞞了他馭笛的高超,然而青鸞知道,除卻子臣便再不會有人如此清楚她心中所想,不會有人更明白她此時的哀傷。
直到一日,蘇鄂取琴而來,見青鸞正調試音色,便應道:“小主琴技漸佳,實能聽出心情好轉呢。”
她只覺手指一澀,銀絲與食指相絞竟生生印出血來。蘇鄂大驚,忙拿了絲帕來,卻見女子面有滯緩之色。半晌她只淡淡道:“弄琴於我無益,還是一同葬入長姐墓中吧。”
蘇鄂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驚詫之色,然而宮中長久的磨練使她懂的喜怒隱於形。於是只上前收了琴,道一聲“是”。
端如入土爲安的那日,青鸞於奉先殿遠遠的見到了裕臣。他着一身素淨的灰白衫,立於天子身旁,有木槿花赤如珠石的花瓣落於肩上,他亦渾然不覺。那樣熾烈的顏色對比,彷彿是無意間散落在他肩頭的一道光。
礙於衆人面前,他二人無法有任何言語之交,只在天子前來詢問時以禮請了安,聽得他有些沙啞的嗓音。“湘嬪小主請節哀順變。”裕灝亦關切道:“這幾日居於祈福殿,可還適應。”
“嬪妾無恙,”青鸞擡首,目光卻落於他人身上,“再過兩日嬪妾便可回來服侍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