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只禁不住想要伸手撫一撫她的臉龐。不過數月未見,她便消瘦了不少。青鸞所承之苦他並非不知,獨望月輪時,他也不止一次暗自懊惱當初爲何不向天子爭一爭,留她在身邊。自以爲是無拘慣了的性子,卻從不知這世間尚有一人能讓他牽掛得這樣緊。
然而手一伸出,卻是尷尬地懸在了半空。一時間,竟有些訕訕的了。眼見蘇鄂與白羽二人在庭中侍弄花栽,並未留意,裕臣方低語道:“從前我只覺得你伶俐,卻不知你有這般傲骨,肯爲大魏放下富貴榮華。”
青鸞早便知自己驟然失寵一事他是知曉其中原委的,否則那日宮宴之上,皇上如此責罰自己,他便不會只是求情兩句了事。只是自己心中的盤算,何嘗有他說的那般高潔,不過是贖罪罷了。青鸞方嫣然一笑:“我若能擔當一些,他也不必這般累,你亦不必受奔波之苦。”
眸光流轉間,已是再度擡眼看向男子星目劍眉,驟然間便像是漏了一寸光陰。“聽聞莊賢王派遣的使者就要在這幾日入京了。”
“他們步步緊逼,我亦是擇日要去同他商議。”裕臣垂眸,面色倏爾深沉四海,“就算皇兄局布得再妙,若不能換得幾日寬限,怕也是要功虧一簣。”
青鸞捺住心頭一驚,子臣一向是無憂的,如今竟也觸到棘手之事。皇上將此大任託付於他,若他勸不住來使,不免要陷入一場苦戰。勝算幾成姑且不論,但是這生靈塗炭之罪便要生生累在他身上。這樣的苦難,本不該由他一人獨承。
“我也同去。”
“不可。”裕臣幾乎是不假思索便斬釘截鐵地拒絕,“且不說你擅自出宮,此等大事並非兒戲,怎能牽連到你。”
青鸞一時氣血上涌,決意道:“出宮之事我自有辦法,且鸞從未視其爲兒戲。王爺即便不願牽連到嬪妾,嬪妾卻也已身在其中了。”
裕臣一時緘口,她卻已趁勝道:“更何況皇上命我探清後宮與前朝瓜葛,不親眼一見必定是不敢輕下論斷的。再則我輔之王爺,多一人規勸勝算也是大一些的。”她爭得臉色都微染緋紅,耳邊垂的流蘇幾欲晃成一道光炫,卻終於見面前之人極輕地點了一下頭,溫婉道:“如若出了什麼事,你一定要保全自己。”
白羽端上蜜桔肉時,裕臣已要起身告辭。她見青鸞只是以禮相送,神色依舊是淡淡的。然不知爲何,白羽總覺得自家小主眼中多了些許平日沒有的東西,只不過轉瞬間便不復存在了。
這時節一天比一天沉冷起來,因太后病重,宮中又無甚喜事,皇城便如同被籠罩在陰雲慘淡之中。皇后依舊是循例日日到福壽宮中請安,因了太后不肯就藥,她往往要試過正好才喂太后服下。然而秦氏卻並未因此有任何好轉,倒是皇后,因禮孝有佳而得到裕灝格外賞識。
這一段時日,帝后出入皆是並肩攜手,彷彿從未生過間隙一般。而入冬之時,謐良儀的身孕已十分明顯,幾乎是足不出戶。同樣懷有身孕的祥容華本就十分得聖上垂愛,她心下卻還覺得不夠一般,不過是走路較其他有孕之人略蹣跚一些,便立刻着人稟了是懷有皇子。一時以依附皇后的若干妃嬪皆有獲寵之勢,竟也分掉了些宸妃的寵愛。
這日剛用過晚膳,熙寧宮便有人造訪。綾羅方向謐良儀通報完畢,莊嬪已是一掀捲簾,喜笑顏開地進了屋道:“妹妹懷着身子果然是尊貴些,連賞賜的炭都是極好的銀炭,這屋裡如同暖春似的。”
謐良儀一向不與她過多交往,不免怔了一怔,忙放下手上女紅,行禮道:“見過莊嬪……”
“快起來,”莊嬪就勢一扶,笑道,“我來向賢妃娘娘請安,順道便想起了妹妹,妹妹可別怪我不請自來。”
說話間,已有人上了湘尖含翠,並兩盤百合香酥。莊嬪解了身上的銀鼠披風,一眼便看見軟榻旁的八角紅石盒中幾個做工靈巧的荷包,不禁讚道:“好精緻的針線功夫。”
“讓姐姐見笑了,嬪妾自知論起女紅,宮中無人能及姐姐,怎好班門弄斧。”
這樣一說,莊嬪卻似有些感慨,登時眼神迷濛道:“妹妹這麼一提,倒讓我想起當年皇上便是因爲見了我繡的龍騰翔雲圖,才召我入宮爲嬪。轉眼間也是四年過去了,只是我終究沒有妹妹這般福氣。”她一時情到深處,忙以手帕按了按眼圈,“瞧我,好端端的失了儀。如今妹妹既有孕,這荷包定也是靈氣的。”她伸手取了一個拿在掌中把玩,愈發歡喜道:“不如拿了去分給各宮,也算是爲未出世的孩子討一些善緣罷了。”
謐良儀眸光一閃,低頭撫了撫自己的小腹,即爲人母的喜悅使她一心一意都在這個孩子身上,如今聽得能夠爲他積福,自是願意。“只是嬪妾不宜出門,這……”
“我替妹妹去便好。”莊嬪喜上眉梢,臉頰似暈了一抹紅般,如同枝頭綻開的一朵紅梅,“這等討喜的事情,何樂而不爲。”
女子心中甘甜如飴,已含笑點頭應下。從前她只覺得莊嬪做事狡黠,不夠光明磊落,便不喜同她親近,以防圖惹是非。然而今日看來,莊嬪她亦是真心喜愛孩子的。自己本就因懷胎辛苦而情緒低迷,現下借這樣一件事分分心亦是好的。
如此說着,更是親自送莊嬪出了宮門口。謐良儀站在斂斂餘暉下,只覺得忽然有說不出的安心。在她腹中孕育着的小小生命,是否有一日真會成長爲可獨當一面的人。每每想到此節,她便覺得似有無限希望一般。
謐良儀忽一擡眼,見長晰殿玉石之下正有玄衣男子錚錚而立,他承湘嬪之意守護自己已近半年,雖然是性格冷傲似孤狼,但她卻始終不曾忘懷他推開衆人的那一彎臂懷。這樣想着,她便已提裙走了過去。
殘陽如血,渡得層層宮宇之上鎏金華彩盪漾,雖是秋末冬初之際,卻不見半分萬物衰退之意。在看不到血腥與陰暗的時候,一切光景彷彿總是美不勝收的。
自太后再度臥牀一連數月,天子始終未再踏進福壽宮。臣子們對此做法雖也頗有微言,但畢竟秦氏專橫跋扈多年,這樣一來朝野上也算鬆了口氣。裕灝雖暫時採用了青鸞之策,不對十三王有任何處罰,然而每每當賢妃與他談及裕晟如何關懷太后病情,極力侍奉左右之時,他便有隱隱的不快。
“凡事都得忍這一時。”看着精心侍弄一盅茶湯的皇后,天子忽然這般心不在焉地嘆了一句。倒是秦素月罷了手,一副泰然自若的閒適:“好日子已經不遠了,皇上是明君,怎會忍不了這一時。”
“整整六年了,朕都覺得乏了。”裕灝沉嘆一口氣,目光陰沉。他身上只着了件平口的曜石蘭團金鑲玉長裳,唯腰間束一條白玉嵌紅寶石的扣帶,方顯出身份的尊貴無比。半晌,他忽而伸手覆上皇后素絨琵琶袖,道:“素月,朕總覺得你比從前歷練多了。”
那女子心間遽然一顫,這般細語呢喃是她夢中反覆出現過的場景。饒是身負叛門滅親之罪,她也終是等到這一刻了。“從前是臣妾不懂事,皇上不記恨,臣妾已是喜不自?...
禁了。”忽又想起什麼似的,試探道:“眼下已要入冬,湘嬪那……”
“且隨她去。”天子臉色倏然一沉,已是不悅道,“朕是寵壞了她,讓她自己冷靜想想吧。”
“畢竟是臣妾宮裡出去的人,只是她這樣不懂事,到底令人心寒。”秦素月窺見天子並無動容之色,暗舒一口氣,兀自擇了松子包給男子吃,“這幾日祥容華總是嚷着胎動的厲害呢,臣妾想她腹中孕育的必是活潑好動的皇子。”
裕灝面上一喜,笑道:“她這一胎辛苦,待誕下皇兒再好好賞賜。”
“謐良儀也已懷胎七月,皇上可不要偏袒一方。”
“還是皇后想得周到,”皇帝低頭,略微思索道,“語馨分娩後便封爲芳儀吧。她性子嫺靜,從來不爭不搶,后妃若都如此,皇后也不必如此費心傷神了。”
秦素月恬然一笑,伸手舀了一勺子蜜柑香撒入爐中。窗外夜色正濃,從前在這樣的夜晚她總是會覺得不安,然而此時此刻,夜不能寐的必不會是她朝鳳宮。太后時日不多了,她若不能在這段時間內牢牢抓住皇上的心,沒有秦氏支撐,她的下場只會慘於現在百倍。
秦氏長久以來不過是利用自己,她如何不知。所以那加了番木鱉的藥經由她手送進太后口中時,她不但沒有愧疚,反而是有些快意的。只是近來太后疑心加重不肯服藥,她迫不得已要先行試過,如此一來也許傷了身子也未可知。
輕嘆一口氣,哈出有些微白的薄霧。天子看樣子已是乏得很了,她便叫人換了紅燭,服侍天子就這鵝黃帳內睡下。剛欲更衣,忽有人在門外道有要事稟告。秦素月聞之面色大喜,慌忙掀開垂曼道:“皇上,驃勇大將軍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