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這纔想起此番來的目的,閒聊了許久竟差點把重要的事忘了。也不知爲何,一見到他就會變得手忙腳亂。她一猶豫,手中的東西也彷彿有千斤重,臉上似發燒了似的。
琴師自然看出了她的窘態,卻也並不說穿,只是用那燦若星辰的目光緊緊盯着她,嘴角揚起一絲淺笑。女子耳垂上小小的珍珠北風吹拂的上下襬動,尤爲靈巧可愛。
“喏,給你的。”白皙的柔荑忽然伸到眼前,琴師看着那小心包裹的物件,卻並不急着接下。待女子有些惱羞成怒了,才溫和的笑着。
“爲何要給我?”
“報答你的,感謝你兩次救命之恩。”她一把塞到男子手裡,昂起頭,想盡量說得理直氣壯一些,卻無奈聲音越來越弱。
是的,不止是這樣吧。即使清楚自己身份卑微,卻依然無法打消那心裡好不容易萌生的小小希冀。
“恩,我收下了。”出乎意料的,男子語氣異常柔和,他一隻手掌緩緩覆上青鸞的額頭,像愛撫一隻受了驚的幼貓一般,“不過即使沒有我的幫忙,你也能化險爲夷的吧。”
“我……”
“不過你這麼悠閒真的沒關係麼,剛剛我好像看到皇后身邊的嬤嬤在四處尋你呢。”
桂嬤嬤?
她不是該在朝鳳宮協助舞姬排練大典上的舞蹈麼,怎麼會在找尋自己。青鸞這樣想着,卻不知爲何心頭忽然涌起一股不安,由於不被主子信任而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的滋味還真不好受。
“多謝公子相告,青鸞先行一步了。”
男子嘴角微微上揚算是迴應。她回身走了兩步,身後便再次響起了悠揚的琴聲,彷彿是在召喚天際那大朵大朵的浮雲,他似乎天生一種魔力,能讓人忘記塵囂,忘記這個世界原是多麼繁蕪。
天色已然暗了下來,半透明的夜空與雲霞交相輝映,竟有種波譎雲詭的錯覺。一層層殿鑾的琉璃頂在微弱的光下泛着瑩瑩的色澤,雲厚重的仿若觸手可及。
走不一會,遠遠地便能看見朝鳳宮燈火通明。宮人們手上的長明燈映得夜空都是一片瑰麗的暖橙色,即使隔了一面高大的宮牆也依舊能感受到那磅礴的氣勢。青鸞擡頭遠望,憑藉遠處的明亮小心翼翼地分辨着眼前的路。
她一直很喜歡黑夜,並非因爲內心孤獨怯弱無處排遣,而是驚詫於夜的無邊力量——遮掩世間萬物,讓不願記起的往事變得更加模糊。無論怎樣的狼子野心,亦或驚濤駭浪,都要在這詭譎的深夜面前隱去自己的輪廓。
青鸞想起小時候,自己經常一個人坐在山坡上望月。自小得不到家人的疼愛,她便逐漸在欺辱中變得堅強,無論發生了什麼,只要靜靜地坐一會便能恢復往日的笑顏。
聽老人說她出生時庭中竟然藏了一隻烈狐,悲鳴了整整三天三夜,而她誕生後不到一年村中便因久旱不澇而死了許多人。在鬼神充斥,流言蜚語的年代裡,她被視作理應處死的妖物。幸而後來遇到了雲遊的道士,雖未揭穿她的前世今生,卻斷言若能在她十四歲那年將其送入宮內,便可被真龍降服,命有轉機。
而在這漫長的三年裡,她從未盼到父母的探望,由最初的悲傷到漸漸習慣了孑然一人的存在。但即便如此,她仍是在這滿是污濁的地方頑強的活了下去,並邂逅了許多值得付出一生的人。
總有一天,我會從這迷茫的黑暗中走出來的。
一定。
“誒呦姑娘,你可算回來了。”還沒踏入宮門,就見一羣宮人站在園內,爲首的桂嬤嬤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青鸞,“你可讓奴婢一通好找,真是急死了。”
“青鸞誤了回來的時辰,嬤嬤切勿見怪。”雖然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謹慎一點總是沒錯。
“姑娘這是說的哪裡話,您回來了奴婢這條老命纔算保住了。今兒個下午娘娘來看排練,不料那領舞的小妮子不知磕了什麼藥,竟然漏洞百出,惹得皇后娘娘勃然大怒,吩咐老身若不盡快找個人來替代,就要治我們的罪。這不剛剛一想,竟是老的糊塗了,把姑娘這個可人忘了。姑娘可千萬不要推脫……”
青鸞順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先前那個頗爲高傲的領舞宮女果然一臉垂頭喪氣的站在角落,如一隻鬥敗了的公雞,同從前的不可一世簡直判若兩人。發覺青鸞在看她,就怒氣騰騰騰地翻了個白眼,卻不敢做聲。
“既是娘娘吩咐的,奴婢自不敢回絕。只是……只是這樣不太好吧。”
“這有何不妥?勝者爲王敗者爲寇,姑娘犯不着爲了一隻喪家犬興嘆,您只要當好了花蕊就是盡了本分。來人,把這沒用的東西帶下去,別再讓她污了娘娘的眼!”
畢竟是姑娘家,這幾句狠話下去那邊早已紅了眼圈。青鸞怕接下來有更多難聽的話,忙抓住桂嬤嬤的手連聲答應了下來。那老嬤嬤卻似乎還不解氣,又不依不饒地訓斥了兩句纔算罷休。命衆人散去後,她忙轉過身來對着青鸞賠笑道:“天色不早,姑娘也早去休息吧,排舞可是個體力活。”
青鸞對她自是沒有什麼好感,應付了兩句便回了自己寢居。
待人散的差不多了,一個一直站在牆角沉默不語,同是練舞的小宮女才小步踱到桂嬤嬤身後,壓低了聲音道:“嬤嬤,您看沁兒這半步癲用的如何。”
年近半百的老嫗臉色忽然一變,猙獰的笑悄無聲息的浮上臉龐。她轉過身,不動聲色地將袖中一張銀票度到名爲沁兒的宮女手中,笑着讚道:“你這是幫皇后娘娘辦妥了一件大事,自不會虧待你的。”
她復又發狠似的咬了咬牙。“一個不夠格的舞娘而已,那妮子還真把自己當成未來的娘娘了。就憑她也敢對我指手畫腳,這次沒要了她的命算是便宜她了。”
身旁的小宮女嘴角一楊,快速把銀票收於袖中,微微頷首道:“那沁兒就先退下了,嬤嬤以後有事儘管吩咐。”
老嫗面無表情地哼出一個鼻音算作答覆,眼中卻是一片不屑。
朝鳳宮長廊漆紅的廊柱後,一雙皓眸在夜裡反射着奇異的明亮色澤。女子的影子被月光拉的頎長,她回過身,緊靠在柱子上平復內心的波動,不知不覺已有細密的汗珠散在額上。
雖聽不清她們在密談些什麼,但那二人的一舉一動足以說明一切。徹頭徹尾的陰謀,又是獨屬後宮的爭鬥!無論是妃嬪亦或宮人,這種爾虞我詐無時不刻不在上演。
青鸞忽然覺得很乏,前方就像今夜一樣伸手不見五指。而她孑然一身要如何行走在這吃人的殿羣內呢。“看來即使在皇后身邊,也是羣魔亂舞呵。”她自嘲地笑了笑,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向廂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