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深邃的眼眸望着,玉衍只覺得置身於一片深洋之中,空氣裡瀰漫着他沉重的呼吸,突如其來的關懷,讓從來都是孑然一身的她第一次感覺到了束手無措。於是微微點頭,語笑嫣然。
這以後,皇上對慶順儀的寵愛卻是一天比一天淡了。他經由祥貴嬪一事,本就厭煩恃寵而驕的女子,又因她的日漸豐腴而越發失了女子楚楚動人之態,裕灝見之便生膩煩。然而慶順儀雖被冷落,奕涼宮卻是夜夜笙歌。少了一個慶順儀,天子似乎開始垂愛麗常在,總喜看她歌舞
。而因離重涎宮近了些,便連寧淑媛也道:“皇上實在不是昏庸之人,卻怎的這般喜歡作樂弄舞,有時鬧得夜深了,着實讓人難眠。”
玉衍聽着此話,心中也生疑慮。然而麗常在從來不敢有過分舉動,因此也就聽之任之了。直到有一日,她因與寧淑媛談論詩書入神而忘了時辰,離開重涎宮時已近亥時。蘇鄂扶她上了轎,才駛過奕涼宮,便聽得古琴錚錚之音,混着女子空靈的歌唱聲從燈光籠罩的宮牆之內婉轉傳來。玉衍一時有些失神,低頭見走在側的蘇鄂臉上亦有微微訝然之意,心中便似豁然明白過來了一般,淡淡道:“這曲子,這樂聲,本宮熟悉的很呢。”
“被廢的邢氏當年剛進宮得寵之時,也是極擅此曲。後來即便歌喉不復從前,也依舊常以此邀寵。”蘇鄂微微垂首,話中帶了一抹意味深長,“麗常在的歌喉如此相近,只怕不單單是巧合呢。”
玉衍在光影中冷冷一笑,鬢角垂下的一支累絲赤珠金釵泛起清冷的光澤:“看來她即便身處妃位之時,也沒忘了給自己留下一條後路。如今她雖身在冷宮,也保不準皇上那天就念起她的好來。”
“邢氏現今也只是常在,娘娘若……”
“不必。”玉衍出口打斷,聲音裡竟無一絲遲疑,“你我能聽出來,皇上又怎會不知。他既裝得若無其事,我們就不能出手。且麗常在現今攀附於我,即便她想救邢氏出來,也不敢與我爲敵。”玉衍頓一頓,深夜的風幾乎涼的讓人戰慄,“更何況,旁人動手哪及她親自斷送掉的利落。”
肩輿依舊穩穩地行進在宮道之上,華麗的樂聲彷彿越來越遠。玉衍一手扶着轎邊,高深的赤色宮牆在月光投影下仿若一片巨大的陰霾,無聲息地吞噬着皇城內的繁華,往事在這陰暗之中便如走馬燈一樣一幕幕重現在腦海之中。邢氏專寵之時,玉衍雖沒少吃苦頭,但她如今已是廢人,若麗常在不做的太過火,她也不願趕盡殺絕。只是人之慾望往往是無窮無盡的,便如這黑夜,總妄想籠罩住一切,熟不知短短几個時辰後,便要消失的無影無蹤。
數日後,帝后如約啓程前去地壇,宮中大事便全權託付雲屏夫人掌管。雲屏近來與玉衍走的甚近,衆人都以爲帝后一去,大權怕是也要被玉衍分去一半,豈料天子離宮翌日,玉衍便稱病臥居景安宮,不許她人前來探視,便連寧淑媛一時也無權入內。衆人只當她身患急症,無福消受這突如其來的權力,熟不知玉衍早已同承影悄然離宮,投身京城。
她此番只有一個目的,便是前往莊賢王府,確認暗中與反動勢力勾結之人
。然而這事她雖要查,卻不可明着來。玉衍深知,天子多疑,且最恨權力落入旁人手中,他雖准許玉衍暗中查看前朝後宮勢力,卻也絕不會同意她探查到此種程度。後宮女子知曉太多,畢竟如枕邊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令人不安。
而玉衍即便心中早知此人是誰,若不親眼目睹,她總也不願相信會是那個女子。她早在半年前便派人密切關注瑾皇妃動向,卻一直沒有得到重要消息。此次帝后離宮,後宮懈怠,玉衍斷定她必不會放過這樣的大好時機。又何況玉衍近來常常言及形勢之危,裕灝對親王勢力也算加緊了打壓,承影一直未能接獲消息,便說明他們亦是按兵不動,靜待時機。因此玉衍此番雖沒有十足十的把握,卻也知大概不會空手而歸。
承影駕着馬車緩緩駛入京城最繁華的所在,他雖知此番任務艱難,卻也萬萬預料不到對方是誰,因此看起來並沒有玉衍那般心思沉重。玉衍在歲末之時只着了一襲肅青的櫻紋布衣裙,外罩雪色輕袍,頭髮以嫣紅髮帶鬆鬆地完成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婦人髻,整個人愈發顯得清秀溫婉,氣質高華。雖是尋常人家的打扮,卻如從水墨畫中走出的美人,令人過目不忘。
承影亦是尋常下人的裝扮,爲掩蓋周身肅殺之氣,便帶了斗笠遮住半張臉。如此一來便如誰家夫人一時起意,來京中游玩半日,在這人龍混雜的偌大城中並不十分顯眼。二人對莊賢王府皆已是輕車熟路,只花費了半日便抵達了王府所在。
距離莊賢王府不遠便是京中鼎鼎有名的醉仙樓,承影包了二層的雅間,由此處俯瞰下去,整個王府一覽無餘,又是清靜的好地方,可謂一舉兩得。
玉衍許久不曾出宮,乍一從轎中走出來,只覺得城中空氣都彌散着人情氣息。這裡的天似乎更爲遼闊,那久違了的自由讓她恍惚間回到了幼時的記憶中。然而她尚還清楚地記得,上一次站在這朱漆大門前還是同裕臣來時,那日是寒食節,城中亦是這般熱鬧。外面的世界彷彿從來都這樣精彩,她每來一次,便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夢到城中的模樣。常人再普通不過的生活,於她而言,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承影見她站在馬車前怔怔地出神,不禁開口提醒道:“夫人,廂房在樓上。”
玉衍極輕地掠了一眼身邊之人,這才籠上面紗,在店家熱情的招呼聲中信步上樓。雅間價格不菲,因此上到二樓時人已漸少,唯有一桌坐着三五江湖之士,高聲談論着天下形勢,間或冒出幾個盛世,英武之類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