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人相視一笑,卻看得慶順儀滿心不快。那女子百無聊賴地打着珠屏扇,看似對身邊胥常在咬耳朵,實則卻是真真地說給衆人聽:“我可不挑這個,有個孩子便心滿意足了,別說男女,這是不是親生的還不都一樣。”
雲屏夫人臉色旋即一變,皇后卻已嚴肅道:“慶順儀莫失了分寸,芙蕖公主的生母從來只有一人。”她刻意咬重了生母二字,一時雲屏夫人更加面露尷尬之色。皇后也不待她人開口,便再度面向玉衍,神情平和之餘,眼中竟還有些許期盼之意,“男女都好,平安順產纔是大事。”
皇后的演技竟已這樣爐火純青,若非她二人積怨已久,玉衍怕當真會以爲她們何時就冰釋前嫌了。然而姑且不論皇后所作所爲,就是昭修容的樁樁件件,哪個沒有她的算計與陰謀。她與秦素月,註定是要鬥得你死我活,因此即使皇后再面色和善,此時怕也早就急得無所不用其極了。
玉衍緩緩起身,面上是受寵若驚的卑謙之態,由蘇鄂扶着鄭重行了一禮道:“能得皇后娘娘如此照拂,臣妾無以爲報。”
皇后亦微笑垂首,一時只讓人覺得後宮和諧,二人情同姐妹一般。
那日夜深,因思慮白天種種,導致玉衍無法安枕入眠。彼時皓月當空,別有一番雅緻,她索性起身坐於窗前,寧靜的沐浴着月光。白日裡雖然是酷熱難耐,但到了這會,支開小窗,竟也有陣陣涼意襲來,愜意得很。女子遙望蒼穹之時,不由地便想起了裕臣。
她聽說這些日子裡,莊賢王行軍時曾三次上書欲將菏澤公主接回封地,奈何公主執拗,執意留在京中。莊賢王迫於無奈,只得規規矩矩地領兵出征,對於裕臣同行一時也不敢有太大非議。裕灝也曾因此多次想要嘉賞玉衍,卻都被她婉拒了。
玉衍知道,天子與裕臣之間常常會有書信往來,然而內容她卻無從得知。只是隨着裕臣離京時日漸長,上官姼嬑卻愈發頻繁地向皇上探知他的消息,這不禁令玉衍心生疑惑,難道她身爲王府側福晉,竟不曾收到裕臣的家書麼。
不過這也只是想想罷了,再怎樣,上官姼嬑也是裕臣名正言順的妻子。比起這個被圈禁在皇宮中的自己,她更有權力堂堂正正地得知夫君出行的消息。這樣思慮間,卻聽得門外輕響,原是蘇鄂前來熄燈。見玉衍仍未休息,那女子不禁有些詫異道:“娘娘,已是子時了。”
“無妨。”玉衍只是淡淡地應着,視線卻依舊穿透茫茫夜色,投向遠方,“你看,這宮裡並非只有我一人睡不着。”
玉衍目光所向,正是正北星空下,燈火燦爛的一座輝煌殿宇。那金橙相融的巨大光團,在漆黑的夜空下如白晝一般明耀顯眼,極爲富麗奢華。偌大後宮之內,也便只有朝鳳宮才能這般聲勢浩大,秦素月再不得寵,終究是後宮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是自然的,”蘇鄂笑着撥了撥燈芯,光便驟然亮了些,“那位主子見您胎象平穩,自是更加寢食難安了。一個時辰前小福子還見皇后召了昭修容前去呢。”
“她們到底是沉不住氣了。”
“皇后許是如此,”蘇鄂依依回身,眼底映着一抹深意,“但昭修容,畢竟是個心謹慎的……”
“你說的不錯,她不會如皇后一般輕易便信了我胎象安穩。然而,我卻沒時間等了。”玉衍微微低頭,一隻手覆在小腹之上。那裡面的胎兒早便夭折了,那以後小腹的隆起也全不過是瘴氣使然。她早有了月信,一直小心才岌岌可危地瞞了下來。如今這胎已近三個月,再拖下去便是不經勘查也會敗露,她必須主動出擊了。
蘇鄂無聲地嘆了一口氣,轉了話題道:“話說回來,這幾日倒時常能見到上官姑娘。”
“皇上本是要我常與她作伴,只是我總藉着見菏澤公主的由頭疏離她。”玉衍語氣冷淡,並不難聽出對上官姼嬑的排斥之意,“只是算算時日,我也的確是該見上她一面了。”
蘇鄂有些愕然:“娘娘其實不必勉強。”
“並非勉強,我也只不過是想知道,裕臣究竟愛上了她哪一點。”
只不過是想知道,,玉衍這樣說服自己,斂起所有的敵意和不甘,只安心當一名旁觀者。那個女子並沒有錯,她不過就是幸運了些,生在了庶民之家,躲過了入宮一劫。然而即便如此,她卻剋制不了對姼嬑的嫉妒與怨恨。
玉衍黯然垂首,她依舊清楚記得在那次慶生宴上,白羽脫口而出的那一句。上官究竟像不像自己,她想通過這雙眼,親自去見證。
“娘娘若執意,奴婢明日請她進宮就是了。”
“不必了,她好歹也是王府的人,待她自己進宮時你再去請罷。”
即便這樣說,然而因着上官心心念念王爺的情況,五日之後,她果然求請入宮覲見。那日剛好裕灝在御書房議事,便不曾見她,那女子難免要白走一遭,因此蘇鄂與人來請她時,她也就沒有推託。
那是玉衍第三次見到姼嬑,明明是身材嬌小的女子,卻有着高挺的鼻樑與杏眸大眼。炎炎夏日,她只着了件青荷色的繡雲湘水裙,裙邊以水線勾邊,行走時如漣漪蔓延開來。她臂挽桃色輕紗,也不多加裝飾,別有清爽之感。上官姼嬑其實並未比玉衍小上幾歲,只是宮裡人歷經人事,專於算計,玉衍便顯得年長一些而已。
玉衍注意到她掌心細細的繭子,便知她並非養尊處優的千金之軀。這種庶民之感並不僅僅體現於細微之處,更體現於她的神情之中。即便她已屢屢入宮,然而眼中仍不免有見到生人時的怯色。玉衍想起她總愛切切諾諾地躲在裕臣身後,每每此時,便讓人生出想要保護她的衝動。這樣的女子,本就容易惹人憐愛。
而自己,即便在最當初的時候,也不曾這樣過。
只因一早便知人情冷漠,所以再無助,再恐慌,玉衍也不曾奢求過他人的援手。她不信別人,也從不收起對他人的警惕之心。便如一隻刺蝟,披滿了堅硬的荊棘,把最柔軟的地方牢牢保護在他人看不見的地方。
所以,當她愛上裕臣,信任他時,纔會全力以赴地想要和他站在同一個高處,想要並肩而立,想要把自己的全部都訴之於他。即使如今被他拋棄,被他疏遠,玉衍的內心也絕不會醞釀出懦弱的種子。
上官姼嬑,她其實並不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