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們罪有應得。 ”蘇鄂的聲音忽然冷了下來,一向謙卑的她此刻竟面帶寒意,“您已不再是從前的青鸞,而是北宮氏,天子的女人。您如今身爲景妃,怎可如此軟弱,難道真要仇人害死娘娘的親人,娘娘纔會幡然醒悟麼。”
玉衍忽然失言,她想到永泰,想到了這一宮對她盡心盡忠之人。是的,今天裕灝的無情,趙貴人的暴死對她的打擊太大了,這樣無助的感覺已經許久不曾出現過了。她從來未曾怕過什麼,若說有,便是那時的子臣,今時的永泰。她已屢屢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一次,她絕不能再輸給膽怯之意。
不是早已暗自起過誓了麼,這一世,她要令所有違背自己,意圖傷害自己的人不得好死。舊敵尚未除盡,新敵還會源源不斷地出現,自己註定是要鬥一輩子的。
玉衍微微揚了揚下顎,擡起一隻手來,蘇鄂見狀忙扶她起了身,沉穩道:“奴婢一時情急衝撞了娘娘,還望娘娘見諒。”
玉衍淡淡一笑,一雙鳳眸已然恢復了清冷而睿智的光,她挨着軟榻重新坐了下來,緩緩道:“你我之間何嘗需要道歉。蘇鄂,若不是你時常從旁提點……”
“奴婢也只是在宮裡呆久了,見慣人情冷暖罷了。真正能掌控局勢的還要靠娘娘自身。”
有智有謀卻不鋒芒畢露,洞悉人心卻又恭謙有道,這樣的下人本也是千金難求了。玉衍笑看她一眼,輕啜了一口濃茶,忽然嘆道:“昭妃尚且不說,今日在殿上寧淑媛卻是讓我寒透了心。”
蘇鄂瞥見她眼中冷凝的光,亦沉思道:“寧小主今日確實一反常態,只怕以她對娘娘的瞭解,深知此事來龍去脈,卻又不能苟同,故此才……”
“她是知道,然而她也該知道昭妃犯我在前,且皇后與我一向不同戴天。”目光落在窗外被積雪壓彎了的梅花枝上,玉衍極輕地嘆了一口氣,“況且,我是擔心她另有緣故纔會如此。”
是因爲承影麼,因爲那個人她甚至不再顧惜姐妹之情……玉衍握住白瓷杯的手驟然一緊,她實在是不願把那個蕙質蘭心的女子想得如此庸俗不堪。
沉默之時卻是白羽推門而入:“娘娘,各位小主前來給娘娘請安,可要讓她們進來?”
玉衍聞言微微立直身子,眼中有沉澱下來的冷笑:“她們倒是快。”
“昭妃身體抱恙,她們自然是先來見娘娘,”蘇鄂上前爲玉衍披好了衣服,應道,“不管真心與否,這規矩是要照辦的。”
玉衍擡頭望了一眼即將黑沉下去的天色,臉上也沒有太多焦急之意,只對白羽和顏道:“也罷,先叫她們在外殿候上一會吧。”
她們既然知道要按禮數前來道賀,便也該讓她們知道今日的自己不再是隨意可欺之人。玉衍茶盞中濃茶已涼,她擡了擡頭,蘇鄂便會意地續上了熱湯。霧氣氤氳之中,她在銅鏡裡看到了自己模糊不清的臉——清冷,睿智,卻不再如當初一般較好純潔。她知道,後宮裡是留不住青春的,一顆百鍊成鋼的心怎復年少柔情。當歲月流逝之後,她需要的便是權勢,是屈服。
緩緩垂下眼簾,玉衍揉了揉有些痠痛的太陽穴,終於道:“我們也該去見一見嬪妃了。皇后被禁,她們正是缺主心骨的時候呢。”
玉衍再度出現時,已換過一身青花玉色印暗影雲紋的常服,頭上一直耀雀藍尾步搖別住蓬鬆如雲的髮髻,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點綴之物。這於妃位中的她而言本是樸素至極了,當年宸妃盛寵之時,一頭珠花攢動的五彩寶石髮飾便是價值連城,而玉衍所飾便是連身份尊貴些的貴嬪都要好上一些。即便如此,她周身所籠的如白蓮花般清冷的霸道之意卻是讓人不敢小覷。玉衍伸手攏一攏耳鬢垂下的細珠花,端然笑道:“讓妹妹們久等了。”
妃嬪們就算心中不快,一時間也無人敢造次,皆規規矩矩地行禮道:“景妃娘娘萬福金安,嬪妾們恭祝娘娘晉升之喜。”
“妹妹們客氣了。”玉衍淡然一笑,眼風微微掃過衆人,卻見寧淑媛並不在其中,心便一下涼了半截。然而她卻是壓住心底不快,平和道:“今日你們也勞累了一整日,其實可以明日再來的。”
“娘娘主事,嬪妾們自是該一早便來表示誠意的。”麗嬪甫一落座,便迫不及待地開口示好,見玉衍笑意淡淡,便瞥了一眼身邊女子道,“慶順儀也是這樣想的吧。”
那女子眼下的地位頗有些尷尬,她原本歸順於秦氏,卻不想事情竟會如此發展,眼下莫說皇后被禁,便是昔日盟友昭妃也成了一大勁敵,她此番可謂是四面楚歌了。然而即便如此,慶順儀出身高貴,是決計不肯向玉衍低頭的,她面上倨傲的神色便是明知玉衍爲尊,也沒有收斂幾分。見麗嬪開口詢問,她也不過冷笑一聲,並不言語。
玉衍見她特意換過一襲金桔的夕日孤鶩嵌琉璃花長裙,那融金的暖橘之色並非誰人都可穿在身上,只有皇親貴戚才能享此殊榮,她素日裡也是以此爲傲。眼下如此裝扮,必是想映射玉衍即便爲妃,身份也仍不如她罷了。
於是不等那女子開口,玉衍便嫣然笑道:“那是自然,慶妹妹穿着隆重前來道賀,當真是有心了。”
慶順儀聞言孤高地一笑,泠然擡頭道:“景妃娘娘當真這樣認爲便好,可別心裡責怪嬪妾是故意奪你的風頭。”
“怎會。”玉衍的笑恰到好處,她微一擡顎,蘇鄂便呈上了一方白玉製成的精緻盒子。慶順儀見此並未立時接過,只是警覺地看着她道:“這是什麼。”
“這是本宮給妹妹的一點心意。”玉衍看出那女子的心虛,笑容愈發粲然,“怎麼,妹妹莫不是擔心本宮會在衆人面前毒害妹妹吧。”
慶順儀自是不甘被她看出膽怯之色,便僵直地接過盒子,冰冷冷道:“娘娘宅心仁厚,嬪妾不疑有他。”她打開盒子,展現在衆人面前的是一把精緻的玉骨香扇。蘇鄂爲做示範,拿起輕輕扇風,立時便有襲人的花香之意將衆人包圍。若細嗅,便可分辨出數十種春日裡的花木。那玉骨由幾層鏤空重疊而成,香料便藏於其中,愜意怡人。
一時讚歎聲此起彼伏,皆是讚歎這巧奪天工的工藝。玉衍聽着嬪妃們贊喝,目光卻流連在慶順儀愈發痛苦的臉色上。她無聲息的一笑,兀自開口道:“雖說有些早了,不過春秋向來苦短,本宮又覺得這香扇與妹妹的氣質極爲符合。”
衆人或欣羨,或驚歎,卻唯有慶順儀一人臉色蒼白。她一把推開蘇鄂,以極爲扭曲地姿勢俯下了身子,痛苦地尖叫出聲。妃嬪們尚不知發生了何事,就見她原本白皙如玉的臉上竟起了一大片紅疹,連綿不斷的極爲可怖。慶順儀掙扎着擡起頭,便嚇得四周一片驚叫。那女子哪裡還有平日裡的優雅,只是惡狠狠道:“你放了什麼!”
秋娘見狀忙去扶她,驚覺地看了一眼香扇便抑制不住驚詫脫口而出道:“這裡面有馬蹄蘭花粉!”
慶順儀想阻止她開口卻已太晚,玉衍聞言,只是頓了一頓,似是嘆惋道:“原來妹妹對馬蹄蘭的花粉過敏,這倒真是本宮疏忽了。”她瞥見慶順儀眼中濃烈的恨意,卻似渾然不知,吩咐道,“蘇鄂,還不快扶慶小主回去,讓太醫好好瞧瞧。”
慶順儀此刻又痛又癢,只從牙縫裡低低低擠出“景妃”二字,便捂着臉逃也似的出了大殿。衆人驚魂未定,見她如此倉皇的背影,都不禁議論紛紛。玉衍見差不多了,才輕咳出聲,大殿頃刻間便安靜下來。她轉着手上一對金福羅的鴻瑞寶玉鐲子輕聲嘆息道:“方纔妹妹們也見到了,慶順儀是沾不得一點馬蹄蘭的。眼下此花花開正旺,你們與她往來之時可要留心點,否則白白毀了這樣一張臉,皇上是要心疼的。”
衆人聞言忙起身道:“嬪妾謹遵娘娘教誨。”
玉衍眼中閃過一絲冷光,面上卻仍是和順微笑道:“今日你們也乏了,都回去歇着吧。”
一衆人魚貫而出之後,她才露出臉上的疲憊之意。這一日可謂驚險連連,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有些吃不消了。小福子覷着她臉色上前攙扶,不禁低聲道:“爲了今日這一出,也不枉奴才們連日來採集各種花粉了。”
“本宮只知道她的弱點是花粉,卻不知是哪種。不想今兒個倒是她身邊人說出來了。”玉衍擡眼看了看濃黑如墨的天色,伸出手扶着小福子緩緩走入屋內,“蘇鄂回來便叫她直接歇着去吧,不必過來了。”
小福子聞言忙躬身回道:“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