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兒來了,可是終於惦念起哀家這個老婆子了麼。”
天子闖入福壽宮之時,年僅半百的太后正端坐在湘妃榻上,由侍女輕捶着雙膝。她似乎早就預料到皇上會找上門來一樣,聞得動靜也全然沒有半分驚訝。太后神情泰然自在,並未因裕灝的唐突而動怒,只是手中徐徐調撥着桃花花枝。
“母后安好。”
龍袍少年一邊應着,已立定殿上,曳地的袍子拖出一道金黃。太后目光一旋,只覺得站在眼前的哪裡還是昔日承歡膝下的小皇子,分明是威嚴不可侵的真龍天子。她早該料到,精明如他,怎可能一輩子對一個老嫗惟命是從。灝兒像極了他的父親,那個寧願爲江山捨棄一切,甚至一己之身的男子。
“母后洞若觀火,怕是早就預料到兒子會來吧。”
太后以袖掩面,垂頭含笑,眉間一抹媚色仍是不減當年風采。“是了是了,哀家倒是給忘了,皇上怎會來這僻靜之地請安,怕是來興師問罪的吧。”
“那三十萬大軍的兵符果然在母后手中,你要怎樣才……”
“皇上。”
榻上端坐的女子冷冷一聲,已是驀然起身。一襲暗紅色鑲金裙袍直給人不可輕視的逼迫感。“你可是在和自己的母后說話?”
裕灝心中一沉,旋即跪了下去。“是兒子失禮了。”
“你太讓哀家失望了。”太后怒極反笑,嘴角牽動而出的卻是陰厲之色,“本以爲你也足夠成熟,可以獨當一面,誰想到你卻連最基本的禮儀尊卑都沒有學會。”
裕灝到底還是敬畏這個女人的,即使對她的感情已說不上是母子間的羈絆,但若真見太后勃然大怒起來,他心中仍會忐忑不安。屋內空氣忽然燥熱得很,天子額角已是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順着臉頰滴落。
“兒子寧願受罰,但此時此刻,還請母后務必以大局爲重。”
“何爲大局?如你所願,遣這三十萬大軍去支援邊境?現下國內動盪不安,地方犯上作亂,已是民不聊生,若無精兵鎮守四方,你便先要葬身於內亂之中。一顆果子若是從內開始腐爛,還如何能夠阻攔。”
“二哥那裡並不需要全部兵力,十萬,只要十萬就足矣了!”
卻見太后臉上忽然一片哀慟之色,她緩緩坐下身來,似是說給皇上聽,又似僅僅在向自己解釋一般:“灝兒,你怎麼看不清,你二哥那裡已是死局。多調兵將過去,也只是白白損耗兵力而已。”
天子怒目圓睜,雙手顫抖不止,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可知道哀家爲何斷了糧草麼,就是因爲那裡多拖一時,我朝便多折耗一分,倒不如速速結束,重整旗鼓,等國力強盛之時再報今日之仇。”
“母后!”他驟然發出一聲低吼,目眥欲裂,“邊疆的戰士們還在爲了國家死守,那三千死士明知生還無望卻仍不肯投降,他們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還沒有放棄,而朝廷,朝廷怎麼能棄他們於不顧!”
“婦人之仁。”凝眸睇他一眼,眼中猶有不屑之意,“一國之君不可感情用事,就是驃勇將軍也不會送去十萬精兵奔赴一場亡命之宴。”
“軍人就該爲國而戰,何況兵符是先帝交予母后手上,他們不得抗旨!”盛怒的皇帝身上燃起一團幾乎能將人吞噬的熊熊火焰,他步步上前,目色卻終於沉冷下來,彷彿在宣讀來自幽冥的旨意般,一字一頓道,“請母后,出示兵符。”
太后微微一怔,隨即雙眼如貓般眯成一條細線,脣邊竟有些玩味。“皇上要哀家以不可抗拒的命令遣送驃勇將軍十萬精兵,即使真的成功了,將軍不會憎惡朝廷麼。你我二人孤兒寡母,屆時用什麼牽制住人家,讓他心甘情願聽從於我?”
“同流着秦家血脈,難道這還不夠?”
“哈哈哈哈,皇上真是天真。”那女人的笑聲愈發尖銳,“皇權之下,親情算得了什麼!何況他與哀家這個堂姐一向生疏得很。”
裕灝忽然詞窮,只是不由自主地漏出一聲細微的嘆息,那般悠遠,如彼世之音。太后心中愕然,竟不知從何時起,她與皇上竟隔了這般遙遠的距離。他們的母子之情被一種名叫權欲的東西生生隔斷,如同政敵一般,互相猜忌和攻擊。
“若母后肯出示兵符,兒子願請母后還政。”
“哀家要的不是這個。”出乎意料的,座上之人迅速而決然地否定了聖上的提議。男子只是一怔,對上她似笑非笑的美眸,心中暗暗揣度着太后是否在考驗自己。然而那女子眼中並無半點喜色,半晌,她只是淡淡開口:“哀家要你答應,出兵之後,無論戰勝戰敗,你都要在三日內立鄂妃爲後,否則哀家絕不應允。”
立後!
皇帝身子驟然一沉,如同失了重心般向後趔趄兩步。他來之前想到過很多,甚至是另立儲君都包含在內,這些統統無妨,只需一些時日,他都能恢復如常。但他仍是失了一謀,自己打的算盤,太后又怎會預料不到,她要的是生生斬斷身邊的依靠,她不給阿瑾任何機會!
阿瑾……想起那白衣翩躚的女子,心中竟涌起驚濤駭浪。
失權可以再奪,失勢可以再立,但若傷了她的心……該如何彌補。她那麼想與自己並肩站立,吹晚風,看星辰。皇宮的後位從來也只爲她留,只爲這個認定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女子而留。
“灝兒,只有我,才能永遠伴隨你。”
然而男子陡然閉緊雙眼,利刃相交,血灑沙場的一幕幕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試着說服自己,若是阿瑾,會理解他的這個決定。否則他要如何向二哥交代,向萬千將士交代。即使立了鄂妃,自己亦不會再愛她。沒有人,沒有人能搶奪屬於阿瑾的位置……母后也不可以。
“好,朕答應你。”
他已不再唯唯諾諾,但太后眼中仍是一亮。正要開口之時,殿門忽然被人急急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