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難安,便只小坐一會兒就藉故出了大殿。此時外面日頭正足,蘇鄂扶着女子從白玉階上拾級而下。地上積雪嘎吱作響,別有一番風趣。她方要開口,卻發現青鸞的心思全然不在雪景之上。
“姑姑……你說這萬年壽龜,可會有牙齒?”
蘇鄂微微一頓,轉眼卻笑了,“小主這是怎麼了。古醫術上曾記載什麼以鳳毛,龍鱗,龜齒入藥,可不都是哄人的。那藥物名貴,又有誰人見過。”
青鸞一時無言,也不知心中忐忑究竟爲何,只道:“我們回去吧。”
五日後,太后壽辰如期而至。
晚宴設在福壽宮後殿,雖是不大的地方,陳設卻無比精緻。據說天子自兩月前請安後便再未涉足過這裡。前朝國事吃緊,秦氏又每每在福壽宮召見重臣,示意決斷,猶如兩朝分立。可見這母子二人已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一觸即發。
然而儘管宮中人人心知肚明,他們卻依舊要裝出母慈子孝的樣子做給天下人看。皇帝設宴,身旁着暗紅鎏金長袍,長髮高束成髻,眉宇間霸氣橫出的自是太后。她若非一身華服坐於帝側,旁人是斷然想不到這般氣勢凜然如劍的女子,竟會是長於深宮的太后。
相比之下,就連一向冷漠的天子都頓覺柔和了許多。
他手中頻頻舉杯,臉上卻是全無笑意地恭賀太后大壽。酒一杯一杯催下肚中,饒是海量之軀,也架不住這般如潮似的飲酒,不過多時皇帝臉上已滿是醉意。皇后今日着的是七彩錦織,容妝秀麗,墨如鴉羽的長髮端莊攏於腦後,朱玉額環垂在眉心,襯出她光潔的額頭。
見皇上只顧一杯一杯地斟酒,她心下焦急,伸手推了推天子臂膀,輕聲呢喃:“皇上今日過飲了……”
“別管他。”席上的太后忽然發話,如鷹般犀利的眸子直視階下衆人,卻不曾有一眼關懷投向他年輕的兒子,“哀家敬各宮妃嬪們一杯,你們還是要好生服侍皇上,多誕子嗣。”
一時紛紛舉杯呼應,所有目光都交錯在二人身上,空氣冷得寂人。天子推開皇后白皙的手臂,用不恭的餘光斜睨着身邊容顏端肅的掌權女子,手中玲瓏玉杯被捏得劈啪作響。他人皆高高舉杯,手心卻是汗津津的發顫。
太后微微側身,眼中不見半分笑意。“皇上有話想說?”
“兒臣自希望母后容顏不衰,”他聲音不高,卻咬字極重,“母后一直這般年輕,兒臣也能在政事上省去許多功夫。”他再不看秦氏眼中鋒芒畢顯的光,只微醺道:“青鸞,你來給朕斟酒。”
這話說得突然。青鸞身子一顫,慌忙擡起頭來。
這一瞬她好比衆矢之的,上至諸位親王,下至各宮妃嬪皆是目光不善地投向她去。青鸞不過區區貴人,怎能越過各位主子去御前服侍。她心中則更是不安,目光恍惚間便錯投向對面的裕臣。那男子目露關切之色,竟是同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這便是近日頗受皇帝恩寵的湘貴人吧。”太后泠泠一笑,如月光蕩過碧水淵潭一般,“既然皇上喚你,你便過來。”
“嬪妾身份卑微,不敢僭越。”
“過來。”階上天子雖有醉意,然那一雙眼卻透亮無比。雖似藉機任性而爲,然而青鸞知道,他同秦氏的每一次共處,腦中都清醒過每個時候。
她提着裙襬,一步步上前,接過下人手中白玉酒壺。欲要斟酒,手腕卻被男子猛然一握,眨眼之間距離便如此之近。男子的冠冕就擦過她的鼻尖,留下冰涼的觸感。俯身傾酒的剎那,他吐出的溫熱氣息,如同落在耳畔的輕吻。
“你坐在朕身邊。”
女子驟然停手,穩穩跪於他面前。受此寵溺已是重罪,她日後避免不了落得個狐媚惑主的盛名。她甚至猜不透,皇上這樣做究竟意欲何爲。難道,真的只是爲了報復她昔日種種麼。
“皇帝,你也該收斂一些。”
“兒臣不懂母后的意思。”他終於收回凝視青鸞的目光,卻只是再度滿飲了一杯清酒,“難道在母后眼中,兒臣與心愛之人坐在一起都是過錯麼。”
太后重重落杯。
這清脆一聲響,便沒有人再敢穩坐席上。然饒是如此,秦氏臉上仍平靜如水,不見一絲怒意。長眉入鬢,眼如彎月,若非杯下玉箸碎裂成粉,甚至看不出她情緒中的波瀾之意。
“我兒長大了。”她口氣淡薄,“你寵誰,如何寵,哀家都不管。只是你莫要忘了祖宗定下的禮數,莫要忘了這皇位來之不易。”
天子冷笑一聲,“兒臣從不敢忘。”
母子二人針鋒相對,最爲難的莫過於秦素月。眼看壽宴不成,氣氛已冷至極點,她心中懊惱,卻不敢有一絲一毫的表露。只示意衆人起身,轉頭對青鸞淡淡道:“你先下去。”
妃嬪間互相交換了幾輪眼神,皆是一副得意地看着女子青白了臉,回到坐席之上。皇后亦是長舒一口氣,轉睛道:“本宮倒是瞧着裕臣王爺的身子好的差不多了,定是沾了母后壽辰的福氣。”
被指名的男子起身讓禮,眉眼柔和道:“勞皇嫂記掛。”
他這一開口,尚未坐穩的青鸞便又是暗暗一驚。她心中瞭然,皇后是想借今日一舉剷除她。她已無意之中點燃了母子二人的宿怨,這樣一來若再有任何話鋒指向自己,必是凶多吉少。
擡首望去,果見掩面飲酒的盛服女子正眼含笑意地瞥向自己。
“看來臣妾着人送去的千年靈芝果有奇效。”宸妃顯然也看出皇后意圖,若想抱住青鸞,便要將衆人妒意轉到她人身上。她精細描畫了的妝容美如畫中仙子,這一開口便更爲引人,“王爺可是服用了本宮着凌仙宮小葉子送去的補藥?”
裕臣含笑點頭,忙舉杯回敬:“娘娘肯割愛於小王,小王感激不盡。”
“這倒是稀奇了,”皇后輕放酒樽,頭上流蘇玉珠叮噹作響,“本宮怎不知妹妹與王爺有這般交情?”
“皇后不知,靈芝千年長得老林之中,極爲難得。這山人尋此一生也難得一支,此物吸天地靈氣,日月精華,雖生在至陰之地,卻是至陽之物,最爲滋補。臣妾料想皇上與王爺手足情深,得知王爺病危定想於此物入藥,只可惜皇上日前賞了臣妾,臣妾便只好借花獻佛了。”
這番話下來,衆人早已淡了先前青鸞種種逾禮之舉,紛紛側目宸妃。卻聽天子拍案大笑:“宸妃最得朕心。”
一時氣氛緩和,便又有人良言敬酒。青鸞怔坐席上,只覺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判決。她擡眼看向裕臣,那男子正含笑於她。明明說過再無瓜葛,然而每到這種時候,便希望他在。似乎只要有他,便總能安然度過。
蘇鄂趁機爲女子佈菜,玉箸點在碗中,低語道:“小主,這晚還長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