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女子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孑然一人到朝鳳宮請安時已過酉時。冬日的太陽落得格外早,黑茫茫的宮殿羣被萬千燈火照得透徹明亮,壁上琉璃華光四溢,她便依着這光步履蹣跚地捱到了宮門口。
皇后剛剛用完晚膳,看樣子皇帝方纔來過,她心情極好。因此也沒有過多刁難青鸞便叫人先帶她下去休息,她本是那樣高高在上的主子,自然也不會注意到她滿是傷痕的身軀。
爲她引路的是朝鳳宮的掌事姑姑,雖被人如此恭敬的稱呼,其實年齡也不過三十出頭,是風華正茂之時。那女子身着銀色翔雲繪紋的宮服,身份雖不同於她這樣卑微的下人,眼中卻沒有高傲的戾氣。青鸞剛欲行禮,那女子卻用手止住,壓低聲音道:“我叫蘇鄂。”
蘇鄂說着,已順勢將什麼塞入她手中。青鸞低頭看去,見是一帕用方巾包裹的藥盒,一時之間似有什麼東西在心頭暖暖的化開。她欲要開口道謝,那女子卻已走在了自己身前,步伐平穩,身姿端正,輕盈的如同行走在雲中,一時恍惚了人眼。
“姑娘只管安心在這裡住下,我先去覆命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雖出手相助,蘇鄂卻不過分親暱,只是完好的做了主子交代的事,不過分寒暄便出了屋子。
青鸞對着她的背影深深一福,這才轉過身來打量自己的住處。好在自己的居所還算寬敞,也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個銅質的小獸香爐,一方木桌,勉強能容下一人的牀榻便已幾乎是全部,尚還留有一方空地也可以閒餘之時隨意走動。青鸞燃起爐子,細細收拾了一番,發現這裡也算窗明几淨,心情頓時明朗許多。
由於入冬,宮人歇息的比往常都要早許多,想要沐浴值得自己燒水。且不說青鸞剛受過皮肉之苦,就算是一個普通女子想要頂着寒風將兩大桶水運回房內也不是件易事。朝鳳宮不比一般宮房,主子歇下後一點聲音都出不得,她又在此人生地不熟,故而在柴房燒了水,再費九牛二虎之力運到迴廊時已過了半個時辰。
深夜漫天飛雪,寒風捲着枝杈在青石板上劃出沙沙聲響。青鸞卻覺得身上似有火灼燒一般,不用想也知是因爲沒有及時處理傷口而發了燒,她覺得身體虛弱無力,卻強弩着走了許久。就在她放下木桶倚在廊柱間,用袖口拭去額頭的汗珠,正不及細細喘息,忽聽得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這麼晚了,你在做什麼。”
青鸞回過神,藉着微弱的宮燈依稀將來者看了清楚。
白衣翻飛,儒雅而不失剛毅,透出微微的書卷氣質。男子俊朗的輪廓在月色襯托下有種飄然的虛幻之感,這樣惡劣的天氣裡他卻只簡單的披了件銀裘大衣,眉目間夜色氤氳正濃。
“你,你怎麼敢擅入後宮。”因不知來者身份,青鸞面對眼前這個不速之客時自是多了一分警覺。
“在下是皇上的御用琴師,方纔從皇上那裡助興而歸,驚擾到姑娘真是抱歉。”
那人開口卻是彬彬有禮,倒有幾分像是皇上身邊的人。青鸞雖在凌仙宮當過一段時間的差,但宸妃機警得很,從不讓有姿色的宮女見到皇上,因此她雖離天子寢宮不遠,卻甚少見得外面的人,倒不如粗使丫頭見識得多。
乾清宮本就是通往朝鳳宮的,眼下天色已晚,人煙稀少,琴師想抄近路也在情理之中。這樣想着她便覺得放心很多,略一點頭作爲回禮,不料側身讓路時牽動了傷口,不由地低呼出聲。
男子似是看出了她的不便之處,只單手接過水桶道:“這等重物本不該由姑娘來提,既然順路,在下便幫姑娘一程吧。”
雖然和他並不熟絡,但考慮到硬是自己來的話恐怕未到房內水便會涼了大半,青鸞便乖乖的任他將水桶接去,莞爾一笑,道了聲謝謝。
她不是男子,自不會領略到這迷濛的冬夜裡,她那驚爲天人的一笑在琉璃燈火中有一種怎樣不可方物的美。仿若流風迴雪,又似燈火闌珊,那種乾淨的眸光給人舒展疲憊之感。青鸞更不知,正是這樣一次次的不經意,以極其微妙的偏差改變着她的命運。彼時,她只是安靜地走在前面,不扭捏不造作。
到了房前,着白衣的琴師輕輕放下重物,向她謙和的一笑。“在下就此告辭。”
若說方纔僅看了個大致輪廓,那麼此時藉助屋內油燈的光芒,青鸞總算將這俊秀之姿盡收眼底。他不同於天子眉宇間隱透的霸氣,琴師的英氣是柔和而不過分銳利的,仰望他時會有一瞬間不由自主地陷進那片太過迷離的眸光內。在星光掩映下,男子脣邊的一抹笑竟有些微微的妖異。
這宮中果然是不乏美人,竟連琴師也生得如此省心悅目——那是青鸞突然生出的想法。待發現自己正不拘禮節地掃量琴師時,她忙訕訕地收回了視線。“還未請教閣下姓名?”
“在下子臣,”男子一拱手,去意明顯,“就此拜別姑娘。”
是個謙和有禮的人,進退有度,也不過分狎暱。青鸞含笑迴應,只是待他走了許久後,方纔想起自己並未告知姓名。
罷了。
半個身子浸在浴桶裡的女子小心翼翼的搓洗着身上的傷痕,好在皇上口諭及時趕到,才只受了一些皮外苦。可憐明日還要去給新主子請安而不能露出半點破綻,也不知朝鳳宮的宮人好不好相與。
這樣想着倦意已是一波一波的涌來,青鸞上了藥,懷着忐忑不安的心吹滅了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