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獸

異獸

著墨站在陰森的山洞石室中,正對着一片光滑的山壁,負手而立。

這裡是蒼山,他與他那位從未見過面的大哥,即將在這裡見到。

亦或者,他們會再也不見。

“墨公子,”一個侍女走了進來,輕聲喚道。

“外面吵鬧得厲害,看來兩朝的聯軍已經攻上蒼山來了?”著墨微挑着薄脣,用不算大的聲音問道。

那侍女低眉順目:“回公子的話,是。分別從東西兩邊同時攻上山了。”

著墨點頭:“你接着去盯着。”

待那侍女離開,著墨才重新攏了攏衣領,遮住稍稍露出一些的紫黑色花紋。冊木之血入體,本就已經是必死了,此刻不消說上戰場,單單是站在這裡沒有形神俱滅,他就已經耗盡了力氣,單靠一口氣吊着。

他伸手去拿桌上的盒子,打開,發覺裡面只剩下最後一根慘綠色的針。這便是拿那異獸的碧綠的血所製成的碧血針,可使被刺入者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都回魂成活死人爲他所用,而如今,已經還剩最後兩根了。

現在再做新的碧血針?不可能了,因爲青麓跟那異獸在一處,那冊木之巫祝恐怕寧可賠上自己的命都不會讓他得手。當初把她與異獸一起關在他畢生所做出的最爲堅固的結界之中,便是想要確保絕對沒有人能夠找得到她,如今看來,那或許是個錯誤也說不定。

著墨從那兩根碧血針中抽出一根來刺在自己手臂上,靠着那一點生氣與死氣讓自己稍稍好過些,他擡眼盯着那最後一根針看了好久,最後還是合上了盒子。

他刺在手臂上的這根針,原本是留給容昔的,只可惜,現在已經用不上了。著墨抿了抿嘴脣,握着那盒子,可是最後這一根,他還要留着。

“墨公子,他們的大軍已經突破山腳了。”

著墨背對着那侍女,握着盒子的手微微用力:“琅玕公子也在軍中?他在什麼位置?”

“琅玕公子是前鋒。”

著墨的瞳孔猛地縮了縮,前鋒?他不要命了麼?

“你接着去監視着。”

“墨公子,他們快要到山腰了。”

“琅玕公子還活着?”

那侍女不知想到了什麼,居然猛地打了一個寒戰:“琅玕公子自如殺神在世,一路浴血而來。”

“是麼。”著墨居然笑了笑,“你湊近一點看,告訴我琅玕公子如今什麼模樣。”

“墨公子,他們在山腰與伯岐的大軍匯合,此刻已經與我們的大軍混戰在一起了。”

著墨看着幾乎有些哆嗦的侍女,隱隱有些迫切地問道:“即便如此,混戰的話,我們也有五成勝算,又是什麼事情讓你如此恐慌?”

那侍女牙根亂抖:“那琅玕公子與他旁邊那個青年……他們……都不是人……不管身上受什麼傷,不管我們怎麼做,他們都沒有反應,就像……就像是地府裡的惡鬼……只要生啖我們的血肉就好……”

著墨嘴角竟然微微勾起:“他神色如何?幾近癲狂了否?”

那侍女近乎要哭出來:“他在笑……”

著墨眼神冷了冷,語氣裡有急不可耐的追問:“癲狂大笑?或是因殺戮而狂笑?琅玕公子這是失了分寸麼?”

那侍女使勁搖了搖頭,像是根本不想回想起那個表情:“他只是在笑……就跟我以前監視他的時候,跟他平日裡微笑得一模一樣……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殺人……就只是如同平時一樣……很是……溫……柔……”

那侍女花了好半晌才把溫柔這個詞艱難地吐了出來,著墨怔了半晌,終於開口道:“是麼,我明白了,你走吧。”

那侍女囁嚅道:“墨公子,我不想再去看了……”

著墨回過頭重新看向空空的牆壁:“我說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必再回來。”

“公子!”她叫道,“我不走。”

“滾!否則我就殺了你!”

身邊最後一個人終於也走了,著墨伸手撐着山壁,長長地出了口氣。山壁之外的喧譁聲越來越大,他一手握着那盒子,另一隻手裡緊緊地攥着操縱活死人的翠綠哨子,沉默地等待着外面廝殺的最後結局。

“咔嚓——”

一聲微小道近乎不可聞的破碎聲從他手裡傳來,著墨的瞳孔瞬間放大了一下,他低頭看去,一道裂紋從那翠綠的哨子上蔓延開來,整個哨子慢慢地破碎成片。

洞外,那些活死人的動作像是突然僵硬了一般,慢慢地定在了原地。

著墨緊緊地握住那破碎的哨子,任憑尖銳的碎片刺進手心,卻再也沒有血流出來,著墨脖子裡的紫黑色花紋一路向上蔓延過去,著墨長長地出了口氣,喃喃道:

“是我輸了,大哥,還有冊木。”

————

在青麓單薄的描述之後,不出意外地,異獸只是甩了甩碩大的腦袋頭,不以爲然地道:“我不明白死亡是何物,我也無法想象你說的事情。你要我如何相信你不是在騙我?”

青麓只是微微笑了笑,站起身來向着那異獸伸出手去:“你身體裡纏繞着生氣與死氣,卻不肯相信這世間有生死之分麼?所謂死亡,便是那死氣充斥的後果。你若執意想要知曉死亡爲何,那便將死氣輸給我吧,待我死了,你便會信了。”

異獸面容微動,身爲人的青麓看不出它做出了什麼樣的表情,只覺得它似乎是在思考這說法可信與否。它看了看青麓的眼睛,再度猶豫了好一陣,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過於浩瀚的死氣在剎那之間透體而入,青麓前所未有得察覺,或許沒有子嗣得冊木之巫祝也是會死的。

一種從心臟深處蔓延出來的寒冷一下子讓她牙根打顫,在死氣到達心臟之前,她的自我保護機制終於發動了,心臟在這一刻驟然冰封了起來,然而死氣卻並沒有受到阻攔,慢慢地浸沒了那已然冰封的心臟。

青麓的臉色前所未有呈現了死灰的顏色,意識慢慢地開始離體而去,她不知道她現在究竟是什麼狀態,也不知道她究竟會不會死,然而她清楚,無論如何,她一定能夠讓異獸明白,死亡是什麼。

她要死了?無數的畫面如同走馬燈一般從她眼前回閃,那些昏暗破碎的畫面當中認不出人臉來,只是攪成一團的情緒無從發作。青麓的思緒已經無法彙集,只是朦朦朧朧地想着,要是她死了,臨淵要怎麼辦呢?容昔死了,她再死了,臨淵要怎麼樣呢……

他那麼強大,那麼無所不能,他受到這樣的傷害應該會安然無恙……嗎?

不對,臨淵他……也是會覺得痛苦的啊……

同樣浩瀚的生氣緊隨着浩瀚的死氣侵入體內。就彷彿在寒冰指中站立已久的人驟然之間遇到強烈的溫暖一般,青麓本能地蜷縮起身子,不斷顫慄,在這樣超越了認知極限的宛如驚濤駭浪般的氣息中顛簸不定,上下牙齒因爲顫抖而不斷撞擊。

“我明白了,這就是死。”異獸語氣時而起伏時而平靜,它從未與什麼人接觸過,因而它的情緒亦是與常人不同,翻涌不定,“可是即便如此,你並未見過他,又爲何知道他已經死了?”

青麓勉強睜開眼,強迫自己忍耐那樣崩潰的衝擊,從顫慄得無法停止的兩排牙齒中吐出話來:“人類……生命不過……百年……他又如何能……活到……如今……”

異獸死死地盯着青麓的眼睛,像是想要從那雙眼睛裡分辨出真假來。在青麓混沌的意識之中,也並不清楚過去了多久,她才聽到那異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它如釋重負一般閉上了眼睛。有瘋狂的懷念離體而去,有暗色的光從他身體深處迸發開來,伴隨着一聲輕微的破碎聲。

它最初的夢想與最後的夢想,不過是陪着那個瘸了腿而被衆人嘲笑的的小男孩,而那個男孩子的夢想,不過是跟這個因太過醜陋而被嫌棄的小狗相依爲命。

倘若它真的只是一個醜陋的小狗,那或許他們真的可以在一起相依爲命,過那卑賤如螻蟻,低下如塵土般的一生。

但起碼,他們始終呆在彼此身邊,再困難窮苦,也可以脣齒相依,縱然狗的壽命短暫,最起碼那個男孩還可以過他平靜的生活,亦或許它也可以反覆轉世仍舊陪在主人身邊。

可是,它是異獸,是這世間罕見、絕無僅有的異獸。它是這世間人慾.望與權力爭奪的焦點。

它曾記得它讀過的某一本書上寫過的一句話說,“何苦生在帝王家”。

何苦生成這般的身世,何苦擁有這樣的能力,又是何苦在我最爲弱小的時候,遇上同樣弱小的你?

終於有人告訴我,人類的性命不過區區百年,可有人能夠告訴我,在你我分開後那不足百年的時光裡,你又是如何度過的?可曾覺得幸福?

我的如今與你的一生終究是錯過了不計其數的歲月,這世間可還有人記得,當年的你的那一生究竟是如何度過?

可是縱然有人記得,又能如何呢……

倘若,它真的只是一個醜陋的山野小狗,就好了。

若是它,從來不曾存在過,就好了。

不會寫戰爭就不寫了系列……

話說,我覺得這隻異獸非常可憐……

謝謝 野神 醬的雷~~雖然後臺抽到今天才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