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漁沁

唐漁沁

距離那場太過慘烈的動盪已經過去了五個多月。

人類的歷史上,這樣規模的戰爭不算少,多少次腥風血雨,多少次殘暴屠城,人類一直都這樣延續了下來。

人類的生命力從古至今都是無法忽略的強盛,無論曾經有過什麼樣的悲傷,無論曾經失去了多少,只要歲月未曾停下腳步,人類便能夠繼續向前,不會爲誰停留,不會爲誰消滅。

一如那石頭縫隙中的青草,只要根還在,總也能長得繁盛茂密。

集市熙熙攘攘,叫賣聲、討價還價聲繞在一處,顯得無比和平而熱鬧。懷樾推着半鬱在人羣中穿行,半鬱擡頭看着旁邊的人羣,蒼山將士屍骨未寒,他們身後的市井繁榮,卻與當年也並無什麼不同。

這本來也就是將士們捨去性命也想要守護的平凡生活,這本也就是那些將士們血流成河也想要從著墨那裡奪回來的熙熙攘攘,本該如此。

只是如今在她這個外人看來,卻略微覺得有些淒涼罷了。

赤紅色的燕子劃破天空,發出清亮的鳴叫,半鬱伸出手在額前擋住陽光,仰頭仔細看了看,這才伸手讓那燕子慢慢地落到她手背上。

“是什麼?”懷樾見半鬱看完丹毛燕送來的信件之後微微怔神,好奇地問道。

半鬱把那信件捲起來,隨手塞到輪椅扶手下的暗盒裡,稍稍有些失笑:“難爲臨淵親自寫信邀請我去祁鳳山,就算是我再不想去,倒也是不好意思拒絕了。”

懷樾掩口略微驚訝:“臨淵公子他原來還活着麼?我還以爲……”

半鬱嘆了口氣:“他能撐到現在,估計也快到極限了吧?正是因爲知道如此,我纔不想去祁鳳山啊。其實我不太想看生離死別的場景……”

半鬱正說着,突然余光中瞟到有什麼人影閃過,她只是剎那覺得那人的身形太快,不似常人因而稍稍注意了一下,然而這一剎那,她卻陡然發覺那人身上赫然帶着些著墨的氣息。

當初的決戰,半鬱是在山下等着的,並沒有親臨現場或許會輕鬆一些,然而同樣也因爲沒有經歷勝利的那一刻,因而她的神經在這近半年裡都不曾真正能鬆懈下來。在察覺到著墨的氣息的剎那,半鬱陡然間渾身戰慄,懷樾也察覺到那樣的氣息,立刻推着半鬱追了過去。

被半鬱追到跟前的女人顯然愣住了,沒能想到居然會被半鬱在大庭廣衆之下拿刀抵着腹部。

“你是什麼人?爲何會帶有著墨的氣息?!”半鬱語調陰鷙,帶着宛如噩夢纏身般不易察覺的恐懼,“著墨的活死人大軍應該已經都死了,那你們……說,你是琴姑娘還是草姑娘?!”

那女人看着一臉戾氣的半鬱,又擡頭看了看懷樾,終於清楚自己這一次絕不是否認就能逃脫的,只得嘆了口氣,承認道:“原來是言之巫祝。我是琴姑娘琴訴。”

“琴訴?!你居然還活着,”半鬱語調愈發冷峻而陰森,“既然你活着,那草姑娘唐漁沁想必也沒有死!你們兩個居然還有臉活着?!你在這裡,那草姑娘如今又在何處?!”

琴訴聽半鬱直接提起唐漁沁,再度怔了怔,猶豫道:“漁沁她……”

半鬱冷笑:“別想着否認,著墨跟青麓說過,你們兩人是一起離開的,說出來唐漁沁在哪兒,我說不定還留你們一條活路,否則的話,”半鬱哼了一聲,“我就算把這座城翻過來,我也要你們的命。”

琴訴擡起頭,看着半鬱頓了頓,終於下定決心道:“好,我帶你去見漁沁,但是你答應我,在見到漁沁之後,重新考慮你方纔說的話。”

她答應得太過容易以至於半鬱下意識地懷疑有詐,然而半鬱猶疑了一陣,終於還是跨不過心裡的執念。即便明知有九成可能性有詐,這也是萬中無一的毀掉這最後禍根的機會,她也想要試一試。

唐漁沁果真還活着。

在一棟幾乎有些破舊、卻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小屋子裡,半鬱終於見到了草姑娘唐漁沁。她的容貌其實與從前並無太多差別,精緻秀麗,帶着唐家女子特有的那種不羈的美貌。只是細細看來眉宇間那種驕傲已經消磨殆盡了。

懷樾在看見唐漁沁的剎那抽出手裡的葉鞭,露出隨時準備戰鬥的姿態,然而卻聽到琴訴在他們身後低聲道:“到如今,漁沁已經沒有被防備的必要了。”

半鬱原本滿是戾氣的神色聞言怔了怔,她擡頭細細看了一怔,這才發覺唐漁沁根本沒有注意到屋子裡多了幾個人。

她神色專注而深情,絲毫受剛剛進屋的他們的影響,那曾經似霜的皓腕如今已經瘦得骨節突出,幾乎只剩下骨頭,一雙曾經如同春蘭一般美好的纖纖素手,緩慢而滿是愛意地撫摸着她面前散發着寒氣的寒玉棺材。

她的神色溫柔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再也看不出曾經的飛揚跋扈,或是生氣勃勃。她就那麼撫摸着那半透明的棺材,滿滿地傾注着一腔深情,語調亦是如同在訴說着情.人之間的耳語:

“容昔,你終於肯跟我在一起了,我們終於不會分開了。”

“你看,容昔,你還是愛我的吧,我給你下的癡情已經解了呢,鴆紋都沒有了啊,你果然是愛我的對不對。”

“容昔,我愛你啊,一直都愛你,你都沒有說過愛我呢。我知道的,你一定是害羞,可是沒關係,我們還有很多很多年的時間,我們可以慢慢來。”

“容昔,你是愛我的對不對。”

“容昔……”

“容昔啊……”

半鬱停在房間門口,遠遠地凝目看着那個女子。那個容色依舊美好的女子眼中再也沒有其他事情的存在,她就那麼看着那口寒玉棺材中的男子冰冷卻溫柔地一如往昔的睡顏,絮絮地訴說着喃喃的情話。

半鬱在看到唐漁沁的這一刻才終於明白了,當初臨淵在沂關的時候爲什麼會那麼肯定地說,既然他們還能好好地坐在那裡,既然著墨的追兵沒有到,那容昔一定是死了。

著墨並不是算錯了時機,也不是大意失了沂關,而是派錯了人。他派出了他最信任的姊姊唐漁沁來反截沂關,然而唐漁沁最後卻沒能到得了那裡。

那隻不過是因爲容昔死在了半路。

時至今日,半鬱再也不可能確切地知道,容昔的死究竟是他清楚唐漁沁的性子因而自己故意爲之,還只是單純的巧合。然而聽臨淵當初那句話,恐怕是容昔自尋死路來拖住唐漁沁的可能更大。

帶着追兵趕到沂關之外的唐漁沁,在看到容昔屍體的那一刻便瘋了。

她要向誰來宣泄這樣的憤怒,假如逼死自己摯愛的人恰恰是她自己。她除了能怨恨自己,又能如何?她除了能任憑怨恨與痛悔逼瘋自己之外,又能如何?!

她當年一時激憤,給容昔下了癡情,而後痛悔,花了近十年才做出了癡情的解藥,最後卻再也沒能用得上。

半鬱只覺得背脊發涼,他們這一羣人,青麓、臨淵、青梵小癡趙驥韓貞……他們各個都不是什麼良善之輩,每一個人都是心狠手辣卻又偏執深重。

然而他們之中,若論及情深意重,恐怕沒人比得上容昔對臨淵,若論及殘忍決絕,也絕不會有人比得上容昔對唐漁沁。

容昔一直都在臨淵的影子之中,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半鬱並不熟悉也並不太瞭解,時至今日,對着那寒玉棺材之中容昔的屍體,她也說不出任何褒貶的話。

琴訴長長地嘆了口氣:“言之巫祝,當初的漁沁已經不在了,我求你留她一條生路吧。”

半鬱看着趴在棺材上的唐漁沁的背影,突然輕輕地笑了一聲:“當初臨淵拋棄魏陵遠的身份離開,容昔硬是把自己活成了當初那個魏陵遠的牌位。如今容昔死了,居然也有人願意把自己做成容昔活着牌位。”

琴訴淺淺地鬆了口氣,半鬱突然轉過頭看向了琴訴,盡是極反常地溫和地笑了笑:“我還一直在想,著墨最後那副只求速死的姿態是爲了什麼,原來如此。最後絕了著墨生機的,既不是青麓,亦不是臨淵,而是你們兩個。”

琴訴似是並不願意聽人提起著墨,因而皺眉,聽到最後隱隱有些氣憤:“言之巫祝請慎言,著墨是我的養子,即便他做錯了什麼,我也不想聽到詆譭他的話。”

半鬱冷笑了好幾聲才道:“容昔死了,草姑娘唐漁沁那麼喜歡容昔,那你們爲什麼沒有讓他成爲活死人?!”

琴訴聞言一愣,似是想到了什麼,又有些猶豫,半鬱眼神更加冰冷,繼續說道:“著墨之所以能坦然地活着,是因爲他相信自己那副活死人的姿態也可以算活着,最起碼他相信你們作爲他的至親會覺得他是真正活着的。

然而你們,卻沒有選擇讓容昔復活,而是帶着他的屍體離開,不過也就是因爲你們心底深處,也覺得活死人並不算活着。你們的離開,便是宣告了這世上其實沒有人覺得著墨是個活人,也難怪他心灰意冷至此。外敵索命不可怕,可怕的是至親至近的給的一刀。

是你們自己,殺了著墨。”

半鬱看着琴訴的臉色由紅變白,再到死灰衰敗,沒再說話,她向着懷樾點了點頭:“唐漁沁已經死了,懷樾,我們走吧。”

最後的結局交代進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