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各自的除夕呂氏篇

番外各自的除夕(呂氏篇)

即便是神秘得神兵呂氏的本宅,除夕夜也是異常地熱鬧。

呂氏是兵器、機關鍛造世家,他們信奉着人要是老了,便不容易想出新點子,因而家主大多正值青年。呂氏的家主按照慣例通常都有兩個人,要追究起來,也沒有人知道確切是什麼原因。

這一任的家主,是一對姐弟。

姐姐呂謹正端着酒杯,微醺地坐在戲臺下面衆人之中,看賀歲的戲,戲曲正酣,鑼緊鼓密,正是熱鬧,呂謹端着酒杯一飲而盡,臉色酡紅,大喝一聲:

“好!”

弟弟呂慎面色沉着,步履匆匆地走來,附耳輕聲道:“姐姐,容公子回來了。你要見他麼?”

呂謹毫不矜持地大笑出聲來:“我見他做什麼?就算我想見容昔,容昔恐怕不大願意見我!你就直說吧,和親的事情怎麼樣了?”

呂謹這一笑酒氣撲面而來,呂慎皺眉:“姐姐,這邊人多,你也迴避一下。”

呂謹搖搖晃晃地起身,掛在自己弟弟身上:“你說得對啊,好弟弟,我們找個清淨的地方說話。”

呂慎好不容易把自家姐姐拖到沒人的地方,趕緊開口先道:“‘玄箏’果然被賜給溫陽帝姬了。”

呂謹“噗——”地一笑:“我都告訴你了,那是我給溫陽帝姬準備的禮物,你就是不放心。”

呂慎沒理會呂謹的嘲笑,皺着眉頭繼續道:“他們今次去求親,本來主要是想爲韓貞求娶溫陽帝姬,結果臨到隆冬晚宴前兩天,突然收到韓貞的親筆信,說是已有心上人,即便死也不願意娶溫陽帝姬。因而聯姻的人選就變成了韓嶺。奇怪的是,雖然信中所說的心上人的事是真的,那筆跡也確實出自韓貞之手,然而韓貞卻說從未寫過那封信。”

呂謹拎着酒瓶喝了一口,又半醉半醒地笑了一聲:“這有什麼奇怪的,這不正是他魏陵遠幹得出來的事情麼!韓貞有心上人這種事,猜也猜得出來,韓貞這都多大歲數了,統共才被逼着納過一個侍妾。就那麼一個侍妾,他還從來沒碰過,這要不是在爲什麼人守身如玉就有鬼了。”

呂慎無奈地抓住呂謹正要在往嘴邊送的酒瓶:“姐姐!你別喝了,認真一點!”

呂謹終於沒再堅持,仰頭盯着空中那輪新月,半晌忽地說了一句:“阿慎,你讓我喝吧。不然我撐不住。”

呂慎怔怔地鬆了手,任憑呂謹再度灌下去一口酒:“姐姐,我是不是錯了。”

“恩?什麼錯了?”

呂慎盯着呂謹朦朧的眼神,喃喃道:“當初是不是根本就應該由我去勸說魏陵遠,而不是讓姐姐你去。”

呂謹彷彿沒聽到這一句一般,沒說話。

呂慎愈發難受:“可是姐姐,就算是他的未婚妻韓昀,今年也都要嫁人了,姐姐你爲什麼就是放不下呢?!”

呂謹正好喝光了酒瓶裡最後一滴,脫手讓那酒瓶“砰——”地一聲砸在地上:“你在胡說什麼!韓昀?你拿我跟韓昀比?”

呂慎自知失言,默不作聲。

“韓昀喜歡他什麼?!不過就是知道他長得漂亮些,名聲大些罷了!韓昀瞭解他什麼啊!韓昀又知道什麼啊!就是如今的姬鷺,又瞭解多少?!那個人當時說的話,有幾個人明白!那個人放逐自己離開南晉的樣子,又有多少人看過!”

呂謹酒氣上來,盯着空中,恍恍惚惚地看着夜空中彷彿有着那個人在南都前最後勒馬回望的樣子:“阿慎,南晉安定以來兩千三百年,我們呂家,一共逼走了韓、趙、魏三家多少位名望太過的世子?”

呂慎擡頭答道:“十八位。”

“是麼?”呂謹冷笑,腳下一個踉蹌,“能真正理解呂家的用意,自願離開的有多少?”

呂慎伸手扶住她:“四位不肯離開南都,而被呂氏所殺。五位離開後反悔,想要回來,亦被殺。兩位身份被發現,爲北周所擒,其中一位自盡,一位終身爲質子。還有三位,雖不敢反抗呂氏而離開,卻委屈于山林,鬱鬱而終。

能理解呂氏的用意,最終自願拋棄一切身份離開南晉的,只有四位。”

呂謹笑了笑:“是啊,兩千多年不過四位而已。只是姐姐我恰好遇到了一位。你有怎麼能怪我忘不掉呢?怎麼可能有人,在見過魏陵遠那個樣子之後,還能忘得掉他呢?”

呂慎只是不住地嘆氣。

呂謹恍恍惚惚地看着夜空之中朦朧中浮現着那人白衣怒馬、絕塵而去的背影癡癡地笑:“你剛剛在說什麼傻話呀。能在他臨走那一夜見上那人一面,便是我此生最幸運的事情。若是那時候去的是你,我這一生,庸庸碌碌地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

呂慎看着姐姐的側影:“可是姐姐,剛剛有消息來報,魏君好像還不肯死心地派魏陵川和魏陵蘇去尋魏陵遠了。”

呂謹不甚在意地哼了一聲:“那就去找吧。找不到,也該死心了。就是找到了,親耳聽到那個人不肯回南都的話,怎麼也會死心的。要強迫那個人成爲已經放棄成爲的人,那種事怎麼可能……”說着終於支撐不住酒力,軟軟地倒了下去。

呂慎費力地想把她拖到臥房去,不期然呂謹忽地開口,吐了他一身。

呂慎並沒有露出嫌棄的樣子,自從那一年,姐姐去見過即將出發前往北周的魏陵遠,勸說他再不要回到南晉之後,這樣的時刻也太多了些。

要是當初去的人是他,該多好啊。呂慎仍舊是不能控制地這樣遺憾着。

在魏陵遠奉魏君之命,出發前往北周前一天,呂謹派人去傳話,想邀他一見。

素來神秘莫測的呂氏家主的邀約,便是當時如日中天的琅玕公子也不能拒絕。

當魏陵遠踏進那扇沉重而厚重的大門的時候,正值豆蔻之齡的呂謹獨自坐在屋子中央,穿的很是不合規矩,兩邊袖子很窄,又都剪到肘部以上,想來是爲了鍛造方便特意製作的服裝。呂謹聽到響聲,轉過頭來看着他:“你便是琅玕公子?”

呂謹一邊說着,順手推過來一個大木盒:“這裡面,是你先前訂的暗器。還有一套我特地爲你製備的火蠶衣,很適合近身作戰,是你一貫偏好的白色長衫。”

魏陵遠打開盒子,稍有詫異地發覺那些暗器只是一些水準中上的薄刃,絲毫沒有呂氏神兵的風範。

“這種瞬發的暗器,”呂謹淺笑,“沒必要鍛造的多麼獨特或是精妙,夠堅硬就好。呂氏曾經以秘銀給千葉仙子鍛過飛針,只可惜從此千葉仙子出門都隨侍兩人,專門從屍體上取出飛針,洗淨收好。如今我給你一大盒無甚特殊的飛刀,就是要你隨意用,不心疼。”

魏陵遠微微挑眉,不置可否。呂謹拎出一罈酒,無比豪爽地道:“來,喝酒!”

三杯過後,呂謹忽然淺淺地笑起來:“我本來是來殺你的,可惜那幫老不死的說對了,沒有哪個女人在看見琅玕公子之後還能下得去殺手。”

魏陵遠稍稍一怔,神情慢慢流露出些許倨傲,他不相信,這個絲毫沒有練過武的女子能殺得了他。

“你不相信?”呂謹仍是笑道,“我們不妨來打個賭吧,若是我輸了,我便送你一把短劍‘無瑕’,若是你輸了,便答應我一個要求。”

那個年紀的魏陵遠尚還頗爲自負,乾脆地問道:“賭什麼?”

呂謹攤開手,手上有一個銅板:“我拋出這個銅板,然後在你面前用手接住,你猜,哪隻手裡有銅板。”

魏陵遠頗爲不以爲然冷笑一聲,這種街頭戲法的手法,像他這樣習武多年的人自然不放在眼裡:“好。”

呂謹出手,不僅不夠快,而且很慢。

“右手。”

“果真?”呂謹笑得燦爛。

那人神色傲慢:“果真。”

呂謹嘆了口氣,攤開右手,手心裡果真是一枚銅板:“你果然了不起,不少人都在我問那聲‘果真?’的時候覺得我必定有詐,改了口。”

魏陵遠稍有些輕視地笑笑,這種把戲無非便是靠手速快,怎麼可能逃得過他的眼睛。而以言語擾亂別人的判斷,必定是因爲被擾亂的人本身不夠自信才自亂了陣腳而已。

呂謹又嘆了口氣:“可惜啊,自負過頭總是不好的。琅玕公子,你輸了。”

說話間,呂謹攤開左手,手心裡亦是一枚銅板:“我讓你猜哪隻手裡有銅板,答案是,兩隻手裡都有。”

魏陵遠瞬間失色,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專心看着的情況下,怎麼可能憑空多出一枚銅板來?

呂謹明朗地大笑一聲:“你好奇這枚銅板哪裡來的?你一定覺得我這麼短的袖子,不可能藏起來吧?你看好了,這枚銅板原來藏在哪裡!”

說話間,呂謹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一個用力,把左手自肘部一下全都卸了下來,左手的手心應聲彈開了一個小盒子。

那隻看上去與真手無異的左手,是假的,那枚銅錢便藏在手心的機關裡。

“琅玕公子,”呂謹笑道,“現在你相信了麼?在這間屋子裡,這間我們呂氏打造的屋子裡,我要殺你,也太容易了些。”

魏陵遠微微一怔,嘴角重又勾起一縷笑容,爽快地道:“是我輸了,你要我做什麼?”

呂謹盯着他的眼睛:“我要你從此不再回南都。”

魏陵遠悚然盯着呂謹,呂謹把一個小瓶子拋到桌上,繼續道:“這一瓶,是藥王谷獨有的‘忘川’,要是你受不了孤寂,便喝下去吧。帶上這把‘無瑕’,呂氏神兵必須均等得分佈在南北兩朝,你找個機會,把‘無瑕’送給北周皇室中人。”

魏陵遠半晌才問道:“爲什麼?”

呂謹道:“因爲南晉從來不需要你,不需要這樣一個太過優秀的魏世子。南晉的平穩,是三家制衡的結果,你的存在,對這樣的平衡而言,是個災難。”

魏陵遠皺眉,像是在咀嚼這段話的含義。

“南晉數千年不曾有過戰爭了,因爲無論何時,每一家都要提放着若是自己居心不軌,另兩家會聯手相抗。而你,實在是太過耀眼,你身邊的人已經不只是魏氏的人了。

你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統合南晉,成爲帝王,到那個時候,南晉,就會如同北周一樣,不斷改朝換代,風雨飄搖。而南晉的百姓,從此便生活在腥風血雨之中。”

魏陵遠一怔:“我不想統合……”

呂謹趴到桌子上,伸出食指按住他的嘴脣,止住了接下來的話:“崇拜是最可怕的感情,那些追隨者會把你當做神。而你爲了迎合追隨者,便會做出一些出格的事。

剛開始,或許只是一些小事,可是啊,人這種東西,會做夢。你滿足了他們的願望,他們便會把你當做無所不能的神,總有一天,他們會逼着他們的神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去。

而那個時候,即便你尚有理智,卻也身不由己。”

呂謹坐回原位,給自己滿上一杯,一飲而盡,因着酒氣雙頰酡紅,媚眼如絲:“所以,你離開南都吧,趁着這個時候,趁着這次機會,離開南都吧,離開南晉吧,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了。”

魏陵遠握住那瓶“忘川”,沉默地淺笑了很久,忽地問了一句大大出乎呂謹意料的話:“我不是第一個,對麼?”

呂謹大笑拍案:“不愧是琅玕公子!如此之快就想到了這一點。”

魏陵遠嘴角雖說在笑,然而眼神卻有了苦澀:“三家之中,只要有名望太過的世子出現,你們都一定或是除去、或是逼其遠離,以此來保持南晉三家相互牽制,對麼?”

呂謹又喝了一杯酒,不說話。

“爲什麼,”魏陵遠問道,“爲什麼一定要如此?你們就對帝王如此絕望?”

呂謹放下酒杯,難得地正色:“並非是我們絕望,只是如今的南晉,是歷史上唯一兩千餘年不曾改朝換代、沒有大戰亂的國度。事實如此,由不得我們不相信。帝王之中,固然有明君,然而誰來保證下一代安樂之中長大的儲君,那些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儲君,還能是明君?

北周這個威脅的存在,頗是南晉三家不能不顧一切撕破臉皮拼得你死我活,白白便宜了北周。而三家之間彼此的壓迫,使得三家的世子都不得不拼命讓自己變得更好。三家相互制衡,也不容易出現大規模貪墨。

正因爲如此,即便很對不起你們這樣無辜的世子,但是我們呂氏所接受的第一代韓公、趙侯、魏君的聯合旨意,無論多麼無辜,無論我們呂氏要揹負的罪有多大,只要有威脅了南晉的因素存在,我們呂氏,便要剷除之。”

即便是這樣驚世駭俗的言論,魏陵遠依舊領悟得極快,眼神已經漸漸明朗起來,接過話來:“所以,爲了南北兩朝的牽制,你要我把呂氏神兵送人北周皇族。爲了各家平等,連同呂氏在內的江湖勢力不可以依附任何一邊。”

魏陵遠忽地擊掌大笑了一聲,下了一個結論:“南晉,從來就不是三家的南晉,而是三明一暗,四家的南晉。”

“你,這是答應了?”呂謹頗爲詫異地看過去,呂氏寫着的史書上,從未有人如此之快地答應下來。然而魏陵遠神色之間沒有絲毫不捨和猶豫,就彷彿他剛剛決定拋下的,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東西,而非是魏世子這樣近乎唾手可得半壁江山的位置。

“縱然我不答應,又能改變什麼?”魏陵遠苦笑,“我還不曾天真到以爲可以與你虛與委蛇,魏氏本家多少器具出自呂氏,即便我此刻騙了你回到魏氏,你要通過機關殺我,也不過舉手之勞。”

呂謹讚許道:“你果然聰明。”

魏陵遠一聲冷笑,呂謹毫不介意地繼續道:“你這一去北周,魏氏對外的藉口是你去邊境爲士卒祭風。這是個好藉口,畢竟祭風這種事,能親眼看到的不過寥寥數人。只要讓軍中的少數幾個人傳出留言來,說看到了你,大家就會相信。

既然如此,如今你離開之後,銷聲匿跡,失蹤的消息也要好幾年才能被發現、傳到南都。”

呂謹忽地起身,坐到桌子上,一仰頭,又是一杯烈酒:“當初我鍛造了‘青硯’,玖石還有剩餘。等有空我把剩下的鍛成裡面可以置毒的簪子,若是有一天你心有所屬,我便想辦法送到你喜歡的女人手上,與青硯湊成一對。”

魏陵遠臉上露出微妙的神色來:“呂家主容貌上佳,膽識、見地也都超過旁人,又怎麼知道陵遠心之所屬的,不是你?”

呂謹一愣,忽地捧腹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不,你怎麼可能喜歡我這樣的?!”

魏陵遠神色微動:“哦?那你覺得我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呂謹好不容易平息了笑聲:“你喜歡的女子,不會是太過美麗的,因爲你出生隱衛,太過美麗的女人會讓你下意識地防備。

你喜歡的女人,必定聰明而識大體,因爲若非如此,怎麼能與你相互交心?

你喜歡的女人,想必是個能陪在你身邊的人,不然你這一生,也太過蕭索了些。”

魏陵遠不以爲然地笑了一聲。

呂謹忽地湊過來,眼神閃亮:“你喜歡的女人,必定會信任你。無論何時,不會猜忌於你,不會妄自揣度你,不會懷疑你。而這個女人,也必定能讓你信任,無論何時不必猜疑,不必防備。”

說着,呂謹跳下桌去,背對着魏陵遠慘然一笑:“我是對你一見鍾情了,可是這最後一件事,像我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不可能做得到。

你走吧,離開這裡,離開南都。

走吧……”

這一篇番外說是講神兵呂氏的,其實還是在講少年的臨淵,以及臨淵拋棄魏世子的位置的真正原因。那時候臨淵的性格跟現在還很不一樣,所以看起來估計就像是兩個人……以後臨淵還會搬出很多其他粉飾太平的離開南晉的原因,但是呂謹這一段話是真正最根本的原因。

這是最後一篇除夕的番外了……接下來終於回到正篇。

終於更完宮廷篇…………非常心累……明天可能休息一天再寫佛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