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十三年春末清河郡君臨產,爲當今聖上誕下皇七女。聖上大喜,將她晉爲才人,對其進行賞賜,又爲小公主擬了“安壽”的封號,並親自給女兒取了“蘊茜”一名。
自集歡產後休養的這段時間裡,上至太后,皇后下至昭儀、婕妤、修容等嬪妃陸陸續續送了禮品到瓊華軒。綢緞、擺件、果品、藥材、薰香、釵鐲等吃的、喝的、戴的、用的快要堆滿半間閣子。
集歡剛開始並不快活,她原以爲自己會生下一個皇子,到最後只誕下一個公主。正當她躺在牀上黯然神傷的時候,乳母把孩子抱了過來。集歡看到孩子皺巴巴的臉,心上便涌現出奇異的感覺。原先堵至喉嚨的悲怖與抑氣一掃而光。她用半蜷的手指輕輕觸了觸孩子粉紅的臉龐,這一次觸碰讓她深切感受到她們之間的血脈聯繫。
這是她的孩子!這是她的親人!這是上天賜給她的珍寶!
她突然興奮了起來,這個孩子成了她的依靠。她終於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她要陪她長大,她要送她出嫁,她要護她平安周全。想到這裡,她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意義,終於露出笑容。
乳母把孩子抱走,集歡泄下充斥在胸腔中那口難平之氣,陷入了夢鄉。
林木繁陰,九幽城迎來了仲夏。端午佳節,聖上接見準駙馬周景,定於六月十八日柔卓公主下降公主府邸,並賞賜準駙馬腰帶、靴子、塵笏、馬鞍等物品,於午時在錦繡軒擺宴款待。時值五月初五,是民間難得佳節,又逢聖上召見準駙馬,爲公主出嫁做最後準備。因此,出席這次宴會的人格外多。
除了太后、皇后及一衆宮妃,還有準駙馬一家及品階較高宮妃的姊妹、侄女、外甥女。這些人中當然沒有柔卓公主,其胞姐柔儀公主參加了這場宮宴。
集歡梳妝花費得時間久些,到錦繡軒時,皇后和一衆宮妃已經到了,便忙道她來遲了。皇后今日內着一件暗紅牡丹雲紋抹胸,外穿一件胭脂色長衫,加罩着一件芝蘭紫的大袖,襟、袖口、下襬均鑲有香葉紅的花邊,腰帶上繫有一組環佩,項上佩戴一串瓔珞,髮梳成朝天髻,配上輕巧的珠冠,端莊又雍容,像供奉在高高廟堂上的神祇。
白昭儀打量一眼姍姍來遲的美人,笑道:“鍾娘子這一身裝扮倒好看,反顯得我們俗了。”
皇后聽了白昭儀的打趣,只微微一笑,似是池塘中的鯉魚甩尾漾起的一層漣漪,道:不遲,入座吧。”
集歡入了座,席上的嬪妃又開始左右私語了起來,集歡左邊坐的是寧美人,右邊是岑婕妤,二人她都不相熟,只能乾巴巴的坐着。
一個侍女匆匆行至皇后身側,俯身貼耳,不知說了什麼。皇后輕聲道:“可請太醫?”侍女道:“請了。說是發了熱,寫了藥方,讓內侍去太醫院抓藥。”
皇后道:“既然這樣,讓他好好養病,今日宴席就不用來了。”皇后話語輕柔,卻是不容置喙的堅決。侍女又行跡匆匆地出了宮殿。
集歡忽然感到有目光自右方探來落在她的側臉上。她轉臉,正對上岑婕妤偏轉不及的目光,岑姨好面露尷尬之色。 集歡笑着頷首,心裡卻犯起了疑惑。她環望殿內一圈,白昭儀掩扇輕笑,塗才人和鄰座的孟美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榮恆郡君怔怔地望着桌案上插瓶的海棠 ……上方的皇后含笑望着她們,雖是和諧的氣氛,但還是安靜了些。
隨後,太后和柔儀公主一齊來了殿中。午時一刻,周景一家跟着聖上來到錦繡軒。宮樂始奏,仙韶坊的舞伎在絲管磬音的環繞中翩翩作舞。周景一家向聖上皇后太后敬酒。宮宴將畢,皇后讓宮人將事先備好的糉子、端午果子端上來,分給宴上的人食用。
集歡喝了幾杯酒,頭昏昏沉沉的,犯起了困。但看宴席還要延時,就讓雲來回瓊華軒把醒神的香囊取來。
雲束回到瓊華軒,將匣子裡的香囊包在巾帕中,又往錦繡軒趕。半路上,岑婕妤的妹妹神色匆匆地擦肩而過。
雲束趕到宴度,把香囊交給了集歡。她放在鼻下吸了幾下,恢復了幾分精神。宮宴結束後,聖上和周景一家往東華門去了。周景拜謝完聖恩,乘坐精心裝扮的駿馬,頭上打着三檐傘,由樂坊樂人在前邊奏樂,一路出了宮。
宮妃也都散了,皇后留柔儀公主到鳳儀宮說話。雲束攙着半醉的集歡回瓊華軒時,陳恩遠趕來道:“聖上讓娘子去極寧殿一趟。”集歡半眯着眼,道:“嗯,好。雲束我們去吧。”
陳恩遠又道:“娘子不必走去。車轎已經備好了。”
集歡迷糊地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幾步,突然定住了,徹底醒了,問:“車轎?誰備的?”
“聖上。”
集歡疑惑地上了轎,被人擡到極寧殿,忽然有些踟躕,心中半是甜蜜半是憂慮。直到陳恩遠提醒她入殿,她才進去。
聖上看她就笑了。她尷尬地摸了摸緋紅的臉,又添了一層顏色。
聖上道:“先把醒酒湯喝了。”集歡將杯盞中的湯水一飲而盡,又巾帕擦了擦嘴,道:“聖上是爲妾備了車轎嗎?”
聖上笑道:“席上你醉的暈暈乎乎的,我可不認爲你能走到瓊華軒。”
集歡順下眼道:“可車轎只有正二品九嬪以上的妃嬪纔可乘,妾沒有姿格乘坐。”
聖上道:“那不過是前人列下的陳規,何必拘泥?一頂轎子罷了,活人作什麼給它束縛住了?”
集歡眉目舒展,笑意浮現在眼角眉梢:“聖上找我來幹什麼?”
聖上道:“我有東西給你看。進來吧”幾個內侍手捧着紅漆承盤入了廳。每個承盤上都放置一個物件,分別是一個珍珠流蘇冠,一對流雲百福青玉佩,一個鈞窯紅釉瓷、一個白玉鏤雕玫瑰花薰。
集歡問:“這些都是給我的?”聖上微笑着點頭。集歡將沉重的珍珠流蘇冠戴在頭上。聖上笑道:“很好看,很配你今天的衣服。”
集歡歡喜道:“真的嗎?這套水藍色的齊腰端裙是我特意讓尚服局做的,可宮裡的女子從來不穿齊腰襦裙,更不會把它作禮服穿。”
聖上道:“你穿了後就有了。”
集歡將手移動另一個承盤上,上面赫然放着一對流雲百福青雲佩,便道:“看到玉佩,我便想起一件事。”
聖上問:“什麼事?”
集歡道:“幾年前,那時我還在仙韶坊。本來我可以在靖榮長公主的婚儀上獻舞,教習把青玉環佩都發給我了,可恨一個舞伎平素就與我有仇,她故意丟了我的玉佩讓我找。我就邊哭過去找玉佩。”
聖上愣了愣,道:“你沒被禁衛軍抓到嗎?”
集歡有些喪氣地說:“差點。不過我躲的快。”她自知失言,看了聖上一眼,見他並無慍色,才放不心。
聖上問:“後來呢?”
集歡道:“有人拾到了玉佩交給了尚服。尚服把玉佩送到了樂坊,可我也因爲玉佩保管不當,不能參加長公主婚儀排演。”
聖上道:“你恨丟你玉佩的舞?”
集歡道:“恨。”
聖上看着她,道:“那個拾玉佩的人你恨嗎?”
集歡道:“拾玉佩的人?我還真沒想過。當時只顧着難過了。現在的話,我只恨陷害我的那個人,要不是她,我就能參加長公主婚儀,能早一點見到聖上了。”
聖上聽了她稚氣的話,啞笑一聲。集歡較真道:“聖上不信嗎?遇到聖上是我今生最大的幸運,和自己最心愛的人在一起讓我的人生有了意義。”
聖上笑道:“你還那麼小,哪知道什麼幸事和有意義?”
見他不相信自己的話,集歡平添了一樁煩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