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歡看着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小公主,嘴角的笑意層層推開。她轉過頭問雲束:“你的名字怎麼來的?”
雲束道:“尚儀取的。”
集歡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是我阿爹取的。阿爹說他的孩子不一定要大福大貴,但定要平安幸福到老,便給我取名叫集歡,讓所有的歡樂集於他的女兒身上。我阿姊叫靜喜,寓以平靜喜樂,我的三妹妹叫昭宇,小妹妹叫月恆,都是阿爹從簡牘中找來的。”
她溫柔地望着小公主,一隻手搭在搖籃上,道:“阿孃不像你外祖父和你爹爹那樣博學,取不來好聽又有意義的名字。我前段日子讀書,對一個句子記憶深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既是你爹爹的女兒,長大後要好好報答他的養育之恩,將來在宮裡會有比你小的弟弟或妹妹,你是他們的姐姐,要好好照顧他們。阿孃就叫你‘幼悟’,可好?”
即便小公主醒着,這些話她也是聽不懂的。與其說是說與小公主聽的,倒不如說是集歡的自說自顧,實則是對自己新出生的女兒寄予美好的期望。
“幼悟,幼悟。”她又兀自歡快地喚了兩聲,音色動聽的像百靈鳥的歌聲。
集歡是真心高興自己又有一個孩子。可惜人的歡喜並不相通,尤其是不同立場、不同經歷的人。
前朝的臣子翹首企足,惶惶不能終日,當得知她生了一個公主,忐忑的心又落回去了。聖上已經三十五歲,至今宮中卻沒有一個皇子。既無皇子,如何立得太子。如此,一幫大臣商量上呈奏摺,請聖上立清平王爲太子,以安定人心。
他們還沒來得及實行,聖上就病倒了。
聖上一連幾日沒有上朝,早朝交與宰執、三師聯合主持。皇后與極寧殿宮人對前朝後廷一致宣稱聖上偶染風寒,休息幾日即好。
集歡知道聖上生病了,憂心忡忡,先去了極寧殿,但殿門緊閉,門口有十來個宮人看守,宮妃、朝臣皆不讓入殿。
她又去找了皇后,皇后說聖上只是身患小疾,讓她不必擔心。集歡回到瓊華軒,只覺寢食難安。她隱隱感到有些奇怪,說不上哪裡不對勁。她又去鳳儀宮找皇后,說她想見聖上。皇后剛開始是拒絕的,後來被她懇求的受不了了,才勉強同意讓侍女帶她入極寧殿。
皇后叮嚀她:“你只能在裡面待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必須出來。”集歡忙不迭地應允。皇后宮中的大宮女帶着她來到極寧殿門口,掏出皇后的符文,看守的宮人半開殿門,讓她們進去。她們一入院,背後的殿門就合上了。
大宮女將她帶到內殿的階前,道:“娘子小聲點進去。婢在這兒等您,半個時辰後務必要出來。”
集歡躡手躡腳的入了內殿,內殿靜悄悄的,擺設一應與之前一致,門窗緊閉,室內滲出一層冷氣。
她繞過屏風往裡去,看到聖上躺在牀上。病氣消損他謙和、溫雅的氣度,他的頭髮披散下來壓在腦後,臉色蒼白,嘴脣沒有一點血色,平日溫柔的雙眼此刻緊閉着。
集歡心底一陣悲痛,眸中溢滿淚水。
她走到聖上牀頭,跽坐在地板上。聖上聽見聲響,虛虛地睜開眼睛。聖上問:“你怎麼來了?”
集歡小聲道:“我想來看看聖上。你的身體怎麼樣了?”聖上道:“好多了。誰讓你入殿的?”
集歡道:“皇后娘娘讓宮女領我來的。”
聖上道:“她有心了。”
集歡問:“聖上真是患傷寒了嗎?”
聖上笑道:“前幾天着了涼,不妨事。”一語畢了,聖上合上眼。
集歡探身,側臥在聖上身旁,一隻手握着聖上冰涼的手。聖上睜開雙眼,道:“病氣會過給你的。”
集歡道:“集歡體健,不怕。”聖上的嘴角動了動,全作笑意。
集歡繼續道:“我給小公主取了個名字,叫幼悟。聖上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聖上答:“是‘幼悟幼’嗎?”集歡絲毫不意外,道:“我就知道聖上猜的到。”
她依偎着聖上,滿心希望自己化作一束光,溫暖聖上,讓聖上快些好起來。她凝望着聖上,發現他的耳邊有了幾根白髮。
“聖上,聖上。”她在他耳邊小聲喚了幾遍。“我在。”聖上同樣以輕聲迴應。
集歡道:“這個時候,在這間屋子裡,聖上與我是相依爲命的兩個人。”
“嗯?”
集歡釋道:“當初我阿爹病重臥牀時,我阿孃寸步不離地守在牀邊照顧他。阿爹很感動,就說他與阿孃相依爲命。那時候我才五歲,但這句話我卻記得很清楚。”
聖上良久不語,集歡以爲自己打擾到他休息,便道:“是集歡吵聖上休息了嗎?”
聖上道:“不是。我在想你剛纔說的話。”
集歡問:“聖上想了什麼?”
聖上完全睜開了眼睛,道:“或許,一開始我們就是同病相憐的人。”
半個時辰到了,集歡起身,道:“聖上好好養病,集歡要走了。”
聖上道:“嗯。”
集歡走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聖上正凝望着她。集歡莞爾一笑,道:“我等聖上好起來。”
集歡出了內殿,與候在階前的大宮女一同出去了。守在門口的宮人再次合上了殿門,將一室的愁慮、悲愴與秘密囿於禁中。
聖上直待五月廿七才完全康復,照常上朝、批奏摺。九幽城的人矢口不提聖上的病。聖上感念皇后治理後宮有功,對她進行嘉獎。皇后爲了慶賀聖上康復,擬於下月初六在宮中舉辦一場宴會,邀請京都官宦女眷參加。朝臣目及帝后同心,十分欣慰。
聖上下朝後,來到瓊華軒。聖上懷中抱着咿咿呀呀的幼悟,不停地逗弄她。集歡安靜地坐在旁邊刺繡。聖上將幼悟交給乳母,走到她身邊,問:“你在做什麼?”
集歡引線打了個結,用小金剪剪掉多餘的線,呼出一口氣,道:“做好了。” 她手中放着藏青如意雲紋荷包。聖上笑道:“做給我的?”集歡點頭道:“還有呢。”她拉着聖上的衣袂入了內殿,拉開妝奩下的抽屜,裡面另疊了四個荷包。
集歡道:“這是蜀錦荷包,是祈福的古物。聖上病了,我內疚自己什麼都幹不了。聽人提起做蜀錦荷包可以替人祈福。在見不到聖上的日子裡,我一面做荷包一面在心底爲聖上祈福。”
聖上接過她手中的荷包,細細地在手間摩挲。集歡見他良久不語,道:“聖上不喜歡嗎?”
“不是,”聖上笑答,“我在想該掛哪個呢?”
集歡道:“聖上挑最喜歡的掛。”
聖上攏住她的手,集歡擡起頭,正對上他沉沉的目光。她的心不自覺的漏了一拍。聖上道:“集歡,謝謝你。”
集歡用雙手環住他,道:“集歡沒有幫到聖上。”聖上道:“你已經幫到我了。”
集歡僅僅以爲聖上的謝意,是來自她有心替他做荷包祈福。卻不知,她是聖上生命中的光,助他度過無涯的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