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時辰後,丹枝從汪氏的住處回來,看到雲束和朱禾立在廊下,頓時杵在原地,瑟縮着身子。
雲束見丹枝離自己還有兩丈之遠,遂招手讓她向前來。
丹枝往前挪了幾小步,便不動了。
雲束道:“我又不會吃了你,離我那麼遠幹什麼。往前來。”
丹枝低頭走到她面前。
她問:“你是剛從夫人院子裡回來?”
丹枝“嗯”了一聲,仍舊保持垂首的姿勢。
“夫人同你說了什麼話?”
丹枝支吾半天。雲束見狀,道:“無論夫人和你說什麼,你只管如實告訴我,我是不會責怪你的。”
丹枝見少夫人這樣說,心下稍稍安心了些,才細聲道:“夫人想讓婢做公子的側室。”
雲束笑了一下,讓她心頭髮怵。她囁嚅道:“這是夫人問婢的。”
雲束道:“夫人是問你願不願做公子的側室,還是讓你做他的側室?”
丹枝目光閃爍,不知道如何應答。
雲束道:“無妨。我想知道你的回答。”
丹枝遲疑片刻,最終決定如實告知。“婢說願意。”
雲束聞之,點首道:“好吧。”,便回屋了。
朱禾瞪向丹枝,斥道:“不要臉!”
丹枝一改方纔順服之態,面對朱禾的喝斥,冷語道:“我如何不要臉?我可不像你,自命清高,整日像條狗一樣跟在她身後。”
“你!”朱禾被她的話氣得滿臉漲紅,渾身發抖。
丹枝又道:“我本來就是夫人買來服侍公子的婢女,我的主人是公子,而不是她。宅中的奴僕早就把我視爲公子的準姨娘,成爲他的側室只是時間的問題。現在時間到了,夫人讓公子把我收房,有什麼不對嗎?”
朱禾呼進一口氣,傳至肺中,努力抑制自己胸腔內的怒火,勸道:“那是以前。少夫人進宅後,待我們的好難道你全然不放在心上?她不僅提高我們的月例,還額外撥錢讓管家外出給我們添置衣料和脂粉。對了,前些年你生病,她不但讓你臥牀休息,還貼錢爲你買補藥吃食。還有喜姐兒,她從不把我們當成婢女,反看作她的朋友,甚至小時候還喚我們姐姐。這些你都忘了嗎?如今你便要爲了那姨娘的名分,背叛少夫人和喜姐兒,破壞公子和少夫人間的夫妻情分?”朱禾說得越發激昂了起來,眼中似有淚彈出。
丹枝緘默少頃,不疾不徐道:“少夫人對我的好,我自然放在心上。可是朱禾,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我出生貧寒之家,自幼賣身爲奴,幸而得遇夫人,纔不至於沒入煙花之地。夫人賞識我,送我去公子身邊伺候。公子待我很好,既不會打罵我,還願意教我習字學詩。是他告訴我,出生在這個世上的每個人不管是貧賤還是富有,都應該有決定自己人生的機會。自那時起,我便在心中立誓,有朝一日定要擺脫奴籍,掌握自己的命運。”
朱禾看到從丹枝眼睛透露出的灼灼光亮,遂愣在原地,一時令她懷疑自己對她的質問行徑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
丹枝搖首輕笑道:“你也太天真了點。男子納妾本是常事,即使公子不把我收房,也會把別的女子收房。若如你所講,將貼身侍婢納作妾室就是對主母的背叛,挑撥夫妻間的情分,那這世上還有多少段完整的婚姻?反倒主母不爲丈夫納妾,會被婆家、外人誹謗譴責。既如此,爲何不安排一個知根知底的人伺候自己的丈夫?這樣反而不會威脅到自己在宅中的地位。”
朱禾被丹枝的一番言論堵得啞口無言,深恨平日未跟在少夫人後面多讀些書,也不至於現在碰上丹枝毫無回懟之力。
她索性道:“即使夫人讓你做公子的側房,可公子呢?他願不願意?
丹枝道:“他爲何不願意?”
朱禾振振有辭道:“公子與少夫人間的情誼深厚,經常會—起品茶論書,不是你可以插足的。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丹枝嗤笑,轉身拋下一句話:“國朝沒有男子會拒絕添香紅袖再多一人。”
雲束望向窗外,淡淡一笑,繼續研墨描帖。
午時過去了,陳均白才姍姍回房。雲束瞥了他一眼,漫不經心道:“母親找你是爲何事?”
陳均白不言,坐於桌邊喝茶。
雲束泠泠一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是爲了將丹枝納爲妾室的事情吧?”
陳均白噓出口氣,滿面憂色,道:“是爲這事。”
雲束睨了他一眼,吹着未乾的字,道:“有什麼好憂慮的。你按照自己的心意來不就行了。”
陳均白道:“我沒有同意。”
雲束審視寫就的字,滿意地點了點頭。她把帖紙放在一邊,道:“那你可虧大了。”
今日下朝回宅時,守在門口的僕役告知他,夫人有事要同他商議,讓他一回來便去她的房間。
他去了她的房間,看見汪氏正危坐在榻上誦讀佛經。見他進來,她笑眯眯的讓他坐在她旁邊的扶手椅上。
待他坐定,她纔將手中的佛經擱置一側,笑問 :“最近朝中事務忙嗎?”
他搖首,道:“不忙。”
她又問:“那可有什麼煩心事?”
“沒有。”
“和同僚關係怎麼樣?”
“不錯。”
見汪氏像打啞謎一樣連問了他幾個向來不會關心的問題,他道:“娘,你有什麼話便直說吧。”
汪氏怔了兩秒,嘆息道:“你和雲束成婚已有七年了吧。”
他道:“快了。”
汪氏遺憾道:“成婚這麼久,你們夫妻倆還沒有個兒子。”
陳均白眸色漸冷。
汪氏繼續委婉地言說:“娘怕再這樣下去,你得過很久纔能有兒子,娘也要過很久才能抱上孫子。”她趁停頓時迅速瞄了陳均白一眼,見他面色如常,才接着道:“最重要的是,娘怕我們陳家的香火會斷。”
陳均白道:“喜兒不是我的孩子,孃的孫女?有她在,陳家的香火怎麼會斷?”
汪氏道:“喜兒畢竟是個女孩,將來是要嫁到別人家,成了別人家的人,便不算我陳家的血脈。孃的意思是,須得你有兒子,陳家的血脈纔不會斷。可是雲束嫁過來,只爲你添了個女兒,肚子便再無動靜了,我擔心她是身體出了問題,不能爲我陳家添丁了。所以……”
陳均白臉上稍顯慍色,道:“娘說的什麼話!雲束身體好好的,會出什麼問題?要是有問題,又怎能生下喜兒?如是不能再度添丁,也是我有問題。”
汪氏瞳仁一震,喝道:“你能有什麼問題!少在這兒給我胡扯!”她緩了口氣,繼言:“不管怎樣,她沒能再次有孕,這是事實。既然她生不了我們也不能死守着這棵空芯樹,什麼都不做。你看你成親這些年,除了雲束身邊也沒旁人伺候。所以,娘打算替你選個姨娘,一來能侍奉你,幫你媳婦分憂;二來也能延續陳家的香火。娘看你屋裡的丹枝就很好,人長得漂亮還聽話,不如就把她收房吧,也好照應你們…… ”
“我不答應。”陳均白直接否決汪氏的提議。
汪氏蹙眉道:“你爲什麼不答應?你是嫌丹枝配不上你?”
他一搖頭,道:“不。”
“那你爲何不是答應?”
他正容道:“兒子已有賢妻,無需美妾。”
汪氏嘲弄道:“可你那位賢妻是個下不了蛋的雞。”
“娘,”他低吼道,“你怎能說這種話。”
汪氏咄咄道:“我說的不對嗎?她就是下不了蛋,只有你把她當塊寶一樣看。她不過是禁中的一個宮女,就等同我院中的一個婢女。我真是想不通你當初哪根筋搭錯了,非她不娶了!”
陳均白靜默道:“娘,兒子說了不會納妾,此生便不會有一個妾室。陳家又不是僅有我們這一支,即使日後我們沒有兒子,陳氏也不會絕後。這一點你放心好了。”
汪氏聽訖,怒氣瞬增,啐道:“我又是拉扯你長大,又是送你上學,整個心都放在你身上,自己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你卻同我講這樣的話!怪道世人常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一點也沒錯!早知道這樣, 我早該把你和那些物器一般封死在你爹的棺裡!”汪氏神情忿恚,激動地斥罵他。許是越罵越動氣,竟然落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