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頭,這不過是下策……”
真能遮掩住殺人之罪,犧牲三個熟夷不算什麼,反正也無親無故。不過此事還另有選擇,而且栽贓熟夷嚮導的效果也說不上好,補一個洞露更多洞,王衝勸住了張立。
張立板着臉問還有什麼辦法,王衝道:“中策是說半截實話,黃定先蓄謀害人,要壞大家的性命。”
“然後呢?”
“然後……都頭殺伐果斷,命我與王世義行了軍法。”
張立嘿嘿冷笑,當自己是傻瓜,幫王衝背書九條人命?
他這鄙夷也沒出口,再問:“還有上策?”
昏黃燭光將王衝的身影投在帳篷上,如噬人惡鬼般搖曳,就聽王衝道:“上策是,都頭只說黃定先一隊人違令當斬,理由麼,不解釋。”
張立瞠目,不解釋!?就算他來扛這事,一個都頭,殺副都頭和八個兵,對其他人竟然還不解釋!?便是官家,也不能蠻橫到這般地步吧,這是把他當三歲小兒玩耍麼?
見張立有發飆的跡象,王世義開口了,語氣裡帶着點惋惜:“教我刀槍的師父說過,不管是孤軍深入,還是奇兵突襲,都是非常之事。統兵官若不能號令森嚴,其事必敗!都頭,你想得奇功,有搏自己命的覺悟,卻沒搏他人命的覺悟。若是我師父在這,定會說,都頭你只適合去當陣前的引戰。”
張立愣住,這話真是刺中他的要害,又聽王衝道:“都頭真忌此事。不如讓賢給王衝,便是數千人。王衝也曾如臂指使喚,區區數十人。小菜一碟。”
思緒瞬轉,張立明白了,王衝所謂的上策,是讓他這個都頭立威,這點人去攻梅賴囤,本就是大冒險,他這個都頭威望不足,就是一樁缺陷。借黃定先這隊人的頭顱震懾大家,就不必頭痛號令不動之事。
不過。這也是劑鳩毒,真要這麼幹了,不僅替王衝攬了殺人之罪,還把自己逼上了絕路。此戰不成功,他這個都頭就徹底完蛋了。
有那麼一刻,張立覺得王衝的提議值得考慮,這小子既然願意出面背責,這一戰就丟給他,自己坐享其成便好。若是狀況不利。還可以拋出這小子,免了自己的罪責。
可王世義那話就在他心底裡翻滾,的確,他這個都頭。除了維持隊伍外,想得更多的卻是身先士卒衝陣,親手掙下戰功。真沒有統兵官的覺悟。
“你小子倒想得美!沒統兵就敢殺戮同僚,真讓你統兵。我們這些人,還不全成了你的餌食!?你這上策。我用了!不過你記着,梅賴囤之事,你若有半分欺瞞,我便拿你正了軍法!”
轉瞬間張立就有了決斷,他賭了!
王衝拱手應諾,這結果還真有些出乎意料。他本是想以背書罪責這事,逼張立放手,由他拿過指揮權,卻沒想張立這人心志如此堅決。只當個區區都頭,還真是埋沒了人才。
王世義看着張立一臉果決之色,眼中閃過憐憫,忽然有些了悟,王衝所說的“日久見人心”是怎麼回事。
破曉時,衆人被急促的鑼聲驚醒,還以爲是敵襲,鬧了好一陣,才驚駭地得知,都頭張立將黃定先一隊人行了軍法!
爲什麼?怎麼辦到的?張立鐵青着臉,一個字不說,可看他腳下踩着的黃定先頭顱,以及那噴吐着寒芒的眼瞳,衆人都覺寒氣直透脊髓,一個字也問不出口。真沒想到,這喳喳呼呼,貌似只會危言恫嚇的都頭,真是個凶神惡煞!
他們卻不知,此時的張立,頭皮發麻,心中發顫,正在大罵王衝,滿肚子都是“如果梅賴囤拿不下,就拿下那小子頭顱”的惡念。
王衝這隊人是被冷水潑醒的,人人都覺腦袋昏沉,腿腳發軟,王衝看看撫額呻吟的隊友,尤其是鬥甜,心說誰讓你們吃得那麼起勁。此次從軍,他帶着香蓮玉蓮的招牌蒙汗藥,本想用在戰事上,卻拿來對付了黃定先。爲了不讓隊友起疑,這蒙汗藥就由兩隊人一起享用了。
黃定先一隊人自外於他人,死了也就死了,少數傾向於黃定先的人就只犯些嘀咕,其他人更無一絲替黃定先討公道的心思。更多是因重新認識張立而心生畏懼,接下來的行軍,雖然氣氛無比壓抑,卻再不是昨日那般大大咧咧,張立的號令沒人敢打馬虎眼。
“這傢伙就是個魔頭!”
第二日下午,隊伍在離梅賴囤五里地處紮營,啃着麥餅,就着涼開水下肚,胡祥發起了牢騷。他也只敢小聲嘀咕,還左右張望,生怕被張立聽到。
“不過,沒這種魔頭領着,咱們還真成不了事。一般的兵,就想着將帥愛兵如子,那有逑用?咱們是來掙軍功的,敢賭敢冒險,敢殺頭正軍紀的將帥,才值得咱們跟從。”
胡祥再抒發了一通感慨,頓顯老江湖風範。
張立自己也有如此感受,他派出的探子很快就抓回來兩個梅賴囤的僰人,可審問的結果卻讓他如遭雷擊。
“王衝,你這膽子也太大了!”
回過神來,張立緊握刀柄,瞪住與他一起審問俘虜的王衝,滿是血絲的眼裡殺氣盎然。
沒有熟夷,梅賴囤不僅聚了上千僰人,還沒半個熟夷。
王衝風輕雲淡地道:“這個……計劃趕不上變化,熟夷也許是被趕到其他地方了,這可不是我的錯。”
張立怒髮衝冠:“變化!?梅賴囤聚的生夷多是晏州僰,與熟夷羅始黨人本就視若水火!你小子就是存心欺我!”
王衝嘆道:“都頭所言正是,王衝的確騙了都頭。”
張立霍然起身,手腕一提。腰刀已出半鞘:“你當真以爲,我不敢殺你!?”
王衝搖頭道:“都頭當然敢。不過都頭就不問問,我爲何非要帶着僰女?”
見張立喉嚨都在打呼嚕了。王衝也不好再刺激他,自問自答道:“之前我所說的,除了地方,其他都是真的。”
地方?什麼意思?
張立的怒火被好奇稍稍壓住,回覆了一絲理智,再聽到王衝的話,意識頓時沸騰了。既有狂喜,又有置疑,還裹着濃濃的疑惑。外面再抹了一層自己遭隨意擺佈的憤怒。
“熟夷都在蕩輪谷囤!?”
張立壓住拍自己臉頰的衝動,心說到底是王衝瘋了,還是自己瘋了,竟然會信王衝這小子的話?
蕩輪谷囤是什麼地方?是馬覺這一路兵馬南下的最大威脅,聚了好幾千僰人,地處高山深嶺間,與蕩輪谷囤相比,梅賴囤就是座小山坡。
馬覺此時正分兵四掠,包括他們這一路人馬在內。目標都是清除蕩輪谷囤外圍據點,最後纔會四面圍攻。但此戰前景大家都不怎麼看好,畢竟這一路兵馬最弱,招討司的方略還是待張思正軍南下後。兩軍合爲一處再攻。
馬覺不願被人分功,急着要獨力解決。讓效用都攻梅賴囤,更多是基於這一點。招討司的方略。已成馬覺不得手時的備案。
現在王衝說,他其實是奔着蕩輪谷囤去的。張立就覺腦子已經不夠用了。
“王衝,我不是三歲小兒。你還想故伎重施?”
張立的第一反應就是王衝用虛無縹緲之事拖延,對他來說,這小子的話已全無信用。
“此次作戰都是靠西軍開路,趙招討很難給蜀人分功,都頭靠梅賴囤一功,能升多高?”
王衝此問在張立腦子裡已轉過無數次,真能拿下梅賴囤,全都斬首百級以上,足以讓他轉個兩三資,升到進義校尉(三班借差)乃至進武校尉(三班差使),入帳前效用,這還不夠高?
“能掙來品級?”
王衝再一問,張立愣住,品級哪有這麼容易拿的?指揮使劉慶都只是個從九品承節郎(三班奉職),還是熬了好些年,此戰爲統領馬覺軍糧道事務而拔起來的。有了品級,那就是正牌兵官,對敢勇來說,等於鯉魚跳龍門,他可沒那麼大心氣。
“拿下蕩輪谷囤,都頭不得個承信郎,那就是朝廷寡恩了,便是馬覺也不便攔阻。而我王衝,更可以憑此功消我父親之罪。都頭該知道,我是隨父從軍,身爲讀書人,我無心武途。戰功於我,就只有這一樁用處。”
王衝這番話倒是一腔赤誠,而“承信郎”一名,更如火種一般,深深埋入張立心中,讓他怎麼也壓不下那股熱氣。
張立厲聲呵斥道:“還信你小子這張嘴,我張立便是天下第一蠢人!”
王衝輕聲道:“不信我,都頭便殺了我,就此打道回府,再面對上官的責罰。信我,還有搏來富貴的機會。”
張立抱頭呻吟,王世義眼中憐憫更甚,上了二郎的船,就別想輕易跳開了。
昨日夜裡,張立已經丟下了大把籌碼,爲了不虧本,就只能繼續把籌碼丟給二郎,否則就是血本無歸。所以,張立一定會賭下去。面對自己最在意的事情,所有人都是賭徒……
沉默許久,就聽張立有氣無力地道:“此時說蕩輪谷囤有什麼用?難道我們能繞過梅賴囤,直接去打蕩輪谷囤?”
當然不能,先不說有違軍令,就說現實,蕩輪谷囤在梅賴囤南面三十多裡,山路崎嶇,要當百里路走,他們的補給可支撐不住。
張立道出此語,已是服軟從了王衝,他也只能賭下去,別無選擇。可拿不下梅賴囤,一切都是空談。
這事王衝倒真沒定計,問道:“都頭原本想怎麼打?”
張立道出謀劃,這是宋軍在南方對付蠻夷的傳統戰法,很老套,但很實用。
派人在三面敲鑼擂鼓,樹旗佯攻。一方埋伏一隊人,主力進擊,遇有抗阻就詐敗,誘下僰人。殺敗僰人後再攻,待僰人心亂,伏兵出擊。一鼓作氣拿下峒囤。
王衝皺眉道:“都頭,我們只有……七十二人。這戰法是七百二十人,或者七千二百人的戰法。”
七十二個人。還四處分兵,還要正奇策應,這不是開玩笑麼?
張立怒道:“本是八十一人!”
接着就泄氣了,七十二跟八十一有什麼區別?這戰法也是賭博,賭僰人會出擊,賭僰人會亂。若是沒賭中,只能強攻,儘管效用都都人人披甲,技藝嫺熟。刀弩有力,去攻十倍之多,據險地而守的敵人,依舊是笑話。
“趁夜突襲便是,老天爺靈不靈驗,就看這一遭!”
張立的賭徒心理又犯了,王衝王世義同時搖頭。僰人已有防備,又熟悉地形,夜襲根本討不了好。
張立發毛了:“那你說該怎麼辦!?”
王衝沉吟片刻。再道:“都頭之前所言戰法也不是不能用,關鍵是誘出僰人。”
對付南方蠻夷,最頭痛的就是蠻夷踞險地而守,宋軍戰法之要。就在誘其出擊,這是幾十年前曾公亮編《武經總要》時就闡明的大原則。
這是廢話,張立不客氣地說。關鍵不是誘出僰人,而是怎麼誘出僰人。
王衝已想通了。呵呵笑道:“這還不簡單,告訴僰人實情。當然只是部分實情……”
實情就是,他們這一隊不到百人的小隊出現在僰人眼皮子底下,似乎是替大軍開路的哨探,連先鋒都算不上。對付梅賴囤這樣的山寨,沒有千人以上的大軍,別想圍而攻之。
這支小隊大概是宋人從北方調來的精銳,不僅極度輕蔑僰人,還極度兇殘。他們抓了兩個在山下砍柴的僰人,砍了一人的頭,割了另一人的耳朵和鼻子,讓這人帶着頭顱回來,向峒頭轉述他們的話,要梅賴囤趕緊開門請降。
宋人與晏州僰雙方都已談不上半點信任,只要還有男丁,宋人一定要殺乾淨,晏州僰也要反抗到底。要梅賴囤投降,不過是宋人踐踏僰人尊嚴的姿態,峒主自然置若罔聞。
不過這支小部隊自第二日起,就散在河邊,用弓弩射殺汲水的僰人,這事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真跟打獵似的,舒坦!”
胡樣手中的神臂弓落下,大概四五十步外的河岸對面,一個僰人應弦倒地,讓他哈哈笑個不停。
與他同行的王世義提醒道:“小心一些……僰人也有弩。”
梅賴囤建在河谷的山坡上,這條寬三四十步的河流,是梅賴囤的唯一水源。靠着神臂弓和馬匹,他們沿河遊走,將露面的汲水僰人隔河一一射殺。倒不是真想渴死僰人,畢竟他們人少,不可能封鎖所有河段,這只是挑釁,露骨的挑釁。
胡祥鄙夷地道:“僰人都是些木弩,能射三十步就不錯了,跟神臂弓比遠比準,哈哈!?”
他再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朝王世義擠眉弄眼:“等攻破了梅賴囤,哥哥我教你幾手,管保把僰女調治得百般乖巧,伺候得你欲仙欲死。”
王世義心說,你莫非是青樓幫閒出身?
似乎聽到了王世義的心聲,胡祥臉上不見半分羞慚地道:“哥哥我自小在夔州芳春樓長大,什麼行首花魁,早見煩了……”
說起往事,胡祥另有感慨:“一個個本是作皮肉生意的婊子,卻在哥哥面前故作清高,半點便宜都沾不得。那時哥哥就想,待哥哥掙出個官身,便要回去操遍院裡所有的婊子,要她們跪在地上舔哥哥我的卵……”
還沒說完,就聽王世義招呼道:“快走!僰人出來了!”
看着對岸百步外的大羣僰人,胡祥嘁道:“遠着呢……且讓那些婊子等着,待哥哥操夠了僰女,再去收拾……”
嗖嗖的箭雨破空聲掩住了他的話音,抱頭縮在土堆後的王世義就見胡祥被一波弩箭罩住,連人帶馬,射得跟刺蝟一般。
趁着對方上弦的空檔,王世義上馬狂奔,跟其他人離開河岸,退入林中。
越過一道淺林,沿着怪異的路線,小心翼翼地進了營地,王世義見到王沖和張立,喊道:“僰人出來了!有神臂弓!”
張立罵道:“該死的蜀兵!”
晏州僰作亂,蜀兵大潰,數百具神臂弓落入了僰人手中,看來梅賴囤的僰人分到不少。
“沒關係,出來就好,現在是我們守,僰人攻。”
王衝鬆了口氣,神臂弓算不了什麼,僰人不善保養,到手幾個月了,肯定損壞了不少,用在此時,總比僰人用在守囤時好。
散在外面的人全都退回了營地,大約半柱香後,數百僰人從林中撲了出來,呼喝着如潮水一般涌向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