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說來就來,鬥甜說明了王衝的身份,木弩標槍便紛紛指住王衝,人人臉上都是憎恨和恐懼,王衝看得沒錯,還有恐懼。就像失蠶那般,臉色瞬間白裡發青。
“你,是官府派來的?”
失蠶用不是很流利的漢語問道,王衝打量這個小姑娘,還是盤辮,還是大耳環,寬大直筒褲,如百衲衣般的碎花短裙,這都是僰女的打扮。可脖子上沒有僰女的銀項圈,腰間還掛着香囊,紮了一塊繡着花鳥的腰上黃,顯出幾分漢女氣息。
跟斗甜一樣,本是熟夷,卻被賈宗諒、潘虎這等貪功邊將硬生生逼反了,王衝很是感慨。開疆拓土的立場很正,可私慾壓倒了智商的話,立場再正也是壞事的貨。
王衝道:“官府不會派使者來,你們一定會殺了使者,把他的頭顱高高掛起。”
不僅失蠶茫然,其他僰人也都一臉不解之色,王衝苦笑,這些僰人少年顯然不習慣漢人這種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
“我是個可憐的漢人,被官府逼着要攻打你們。我不想死,也不想看到你們死,所以我來了。來跟你們談談,看有沒有辦法,讓大家可以不再打仗。”
王衝用盡量簡潔的語言道明來意,不出他所料,失蠶那略顯粗濃的柳葉眉拼在一起,眼中閃着熾熱的光芒,恨聲說着,漢話也流利起來:“作夢!我爹爹,我哥哥,我娘,我姐姐,全都死在你們漢人手裡!不殺光漢人,我們絕不停戰!”
其他僰人紛紛呼喝響應。鬥甜趕緊勸說,卻怎麼也壓不下他們的恨意,果然是一道門檻。
王衝直視失蠶道:“殺光漢人?你知道漢人有多少嗎?漢人有一億!一億是多少?一萬個一萬!也就是說,要殺光漢人,你們一人得殺一萬人……”
又是萬又是億的,失蠶眼瞳頓時失去了焦距,王衝再冷聲道:“眼下的問題是,你們馬上就要被殺光!到底是跟着晏州僰一起滅族,還是尋找讓你們羅始黨人存族的機會。你有這個權力,替所有族人作選擇嗎?”
失蠶咬着銀牙,想駁斥王衝,卻說不出什麼,虛張聲勢地揮着標槍道:“你也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還不是官府派來的,有什麼本事來讓我們作選擇?”
王衝呵呵笑了,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失蠶腦袋上大力揉了一把:“你這黃毛小丫頭,可沒本事評判我有沒有本事。”
那一瞬間,失蠶驚得如被踩住尾巴的貓兒,尖叫一聲跳開。其他人怒目呼喝,木弩和標槍蓄勢待發。鬥甜趕緊攔在王衝身前,王衝舉手投降:“我家裡有兩個妹妹,跟你一般大。習慣而已。”
這唐突之行頗有些冒險,但緊張化解之後,與失蠶的心理距離卻拉近了許多。少女紅着臉頰,罵了一聲“鬼才是你妹妹”。再道:“你想死由你,別以爲我的小娘跟我一樣好欺負。等她下了令,我會親手砍了你的頭……”
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髮辮,失蠶的聲音柔和了一些:“看在你妹妹的份上,我會下手快一些,不讓你太痛。”
鬥甜低聲道:“她的小娘是我的……表姨母,我能說得上話的。”
這麼算來,鬥甜與失蠶其實是表姐妹。王衝哦了一聲,心道鬥甜之前果然有所遮掩,看來她所謂的“家人與首領認識”,其實是“家人就是首領”。
他倒不怪鬥甜,身份特殊,自會有所遮掩,而且對他而言,這也是好事。當然,鬥甜的身份也不會太高,這幾日與她相處能看得出來,她不像是受人伺候的貴人,更像是伺候人的侍女。
這一關就這麼過了,由失蠶帶着向囤裡行去時,王衝對蕩輪谷囤的現狀又有了更多瞭解。
蕩輪谷囤的老峒頭,老峒頭的正妻,以及幾個成年兒子甚至女兒全都死了。以僰人的傳統,該由老峒頭的兄弟失遮繼位。可老峒頭威望高,還留下了一個五歲的小兒子失胄,峒頭的位置就有了爭議。
失遮引來晏州僰,又大開囤門,吸納其他峒囤的僰人,企圖借外人之力奪位,激得峒人更傾向於失胄。失胄太小,其母鬥荔,也就是老峒頭的妾室,失蠶的小娘,就成了本囤人的首領。
眼下囤中聚了方圓數百里的僰人,成份異常複雜,既有羅始黨人,又有都掌人,還有晏州僰。王衝也聽得腦袋痛,不知該怎麼分這些人色。只大致明白,他們其實都是僰人,只是有羅始黨人,山都掌人,水都掌人等等不同的族羣。晏州僰是更南面的僰人,而在更遠的東面,還有九絲僰等族羣。
雖都是僰人,雖習俗語言相差不多,但有些差別卻異常明顯,比如羅始黨人、水都掌人與漢人接觸密切,大多已是朝廷所謂的“熟夷”。而山都掌人、晏州僰,則封閉得多,雖也種些莊稼,漁獵依舊是主業。
數千人分屬十數股族羣峒囤,失遮雖掌握了大多數丁壯,負責全囤的防務,卻沒辦法定奪所有大事。鬥荔雖然勢弱,但她還有峒頭的大義名分,除了在本峒人中有威望,她孃家也在支持她,失遮難以壓服,於是囤裡就形成十多個首領共商大計的局面。
“打退了官兵,失遮就會靠着外人,尤其是卜漏的弟弟卜見,奪了峒頭的位置,霸佔表姨母,失胄也可能被他殺死,峒裡剩下的人也都沒好下場。可要投降,大家還記着老峒頭的仇,很不甘願,而且官府說話不算數,不敢信,現在表姨母應該很難熬……”
鬥甜終於說透了形勢,王衝對自己的計劃又多了三分信心。
“記好了啊,只要你求情,我可以先捅你的心口,再砍你的頭。”
越過石牆,進到囤裡,失蠶領着兩人來到囤中的石砌大屋。這是峒裡的“公廳”,鬥荔就是靠着依舊能住在公廳裡,還能維繫形式上的蕩輪谷囤首領之位,當然,實質上是代兒子失胄坐着那位置。
王衝正望着囤後的陡峭山壁發呆,那上面分佈着密密麻麻的孔洞,還有不少褐黃色塊,他很肯定,那些木色就是棺材。眼前這一幕。正是僰人留給後世最醒目的遺蹟:懸棺。
想到自己竟然是與後世已泯滅的一個民族打交道,王衝也不由有些怔忪。一百多年後,再無宋人,二百多年後,再無僰人。此來只是爲了自己和父親的性命。只是爲了替父親脫罪,是不是有些對不起這個機遇?
聽到失蠶的話,再看她盯住自己的胸口,似乎在確定位置,神色認真,絕非戲言。雖然氣質大相徑庭,可香蓮玉蓮的身影依舊浮現。與她恍惚相疊,讓王衝心中更多一分憐意。
“你沒有機會的……”
王衝笑着進門,失蠶一楞,再呸道:“這下你求情都沒用了!”
話雖如此說。神色變幻不定,內心似乎在掙扎着什麼。
“漢家小郎,你爲何而來?是爲官府作說客嗎?”
鬥甜的出現讓峒人無比驚喜,鬥荔很快就露了面。不僅她驚訝於王衝的年紀,王衝也很難相信。眼前這個看上去甚至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女子,竟然已有了個五歲的兒子。
不過再想想香蓮玉蓮,如果是這個年紀就收了她們,等有了兒女,再僥倖活下來,也差不多是這情形吧,這個時代就是如此。
王衝按下雜念,收起因年紀而生的輕視之心,肅然道:“王衝不是爲官府而來,是爲自己,爲父親而來……”
他很坦誠地交代了自己的目的,以情近人是拉近雙方關係的基本話術。但以誠相示,這情就是真情,自能打動人心。
聽完王衝的話,鬥荔感慨道:“大家都是在爲自己,爲親人搏命啊……”
可她下一問,卻顯出她絕非隨意受人欺哄的小女子,否則也不會在失遮和外人的勾連下,依舊保住自己的話事權。
“你我所求雖然差不多,可你不是官府派來的,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處?”
王衝正要開口,鬥荔又道:“此時囤裡,我定不了大事,要大家都低頭,只能用強。殺戮同族才能求得平安,我絕不會作此事!真要如此,不如死了乾淨!”
見她說話時手捏椅臂,份外用力,顯然是認真考慮過此事,再以此爲恥,內心正處於極度煎熬中。王衝暗歎,此女竟然也存着大義之心,真是難得。
鬥荔這姿態早在王衝考慮之中,他平靜地道:“夫人就沒想過其他的路?”
“你說!”鬥荔顯然想過無數條路,但王衝的話是漢人的態度,她也希望王衝指出,或者肯定一條路。
“夫人完全可以率族人離囤,不與官府爲敵,也不與其他僰人衝突。官府那一面,就算你們不降,但你們已無多少丁壯,算不上威脅,官府也不會過分爲難,對僰人這一面也說不上害處。”
王衝畫了一張虛無縹緲的餅,鬥荔毫不客氣地戳穿:“漢家小郎,到底是你未經世事,把這等事看作兒戲,還是欺負我這女子不懂事?”
王衝卻等着她這話,淡然道:“那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此事成不了真呢?是失遮和其他僰人吧。官府如何待先不說,失遮和其他僰人,他們爲什麼要阻攔?”
鬥荔愕然,捏着椅臂的手更用力了,依稀能見青筋暴起,答案很簡單,之所以說這個設想是兒戲,原因就是失遮和卜見絕不會同意,寧願殺光他們,也不容他們離囤。
王衝的語氣依舊平靜,可字字如重錘一般敲在鬥荔的心口上:“他們會如夫人一般,寧願戰死,也不願內訌?”
不得不說,王衝擊碎他人幻想的本事,遠在說服他人的本事之上。
“或者夫人和我都料錯了,也許他們不是那種人,會答應此事呢?不問問,怎麼知道?”
接着王衝就轉入誘惑模式,鬥荔呼吸變得渾濁,片刻之後,她再問:“真是如此。你憑什麼能說服官府,不爲難我們?”
到這一步,王衝就不吝厚着臉皮,昧着良心大拍胸脯了,他無法完全保證,但他有力量一試。
或許是鬥荔已有想法,王衝的話只是幫她鼓勁,總之大半個時辰後,鬥荔終於下了決斷。召集所有首領議事。
“官兵沒繼續攻囤,轉到東西兩面立營,這個小漢賊,肯定是配合官兵在使什麼詭計!還不拉出去砍頭!”
首領們很快到齊了,鬥荔還沒道出主題。只介紹了王衝,一個年輕僰人就跳了起來,張着沒了門牙的嘴呼喝。
鬥甜挺身而出:“王郎君跟囤下的官兵不是一夥的,我們在古河囤敗了,我被官兵抓住,是王郎君護住了我!”
鬥荔趁勢解釋道,王衝是爲救父而來。希望化解蕩輪谷囤的干戈。
“古河囤……大姐執意要去襲擊官兵後路,結果死在了那裡,這個小漢賊手上沾着大姐的血,還要跟他商量囤裡之事?”
五十出頭的老者正是失遮。他陰惻惻說着,引得衆人對王衝的恨意再漲三分。
接着一聲驚呼,讓王衝更陷入險地,“就是他!我親眼看到的。就是他用強弩射死了大娘!”
那是一個侍女,她淚流滿面地道:“鬥甜。你也在場,你也看到了,爲什麼你不殺了他爲大娘報仇!?她待你就跟待女兒一樣啊!她不僅被殺了,還被剝了衣衫,侮辱屍身。還有失梅,她也被漢人砍了頭顱,你怎麼替仇人說話?”
鬥甜臉色煞白,王衝暗抽一口涼氣,倒不是意外鬥甜是峒頭夫人的侍女,而是他在古河囤用神臂弓射死的僰女,竟然就是峒頭的正妻。而那個被自己放過,卻被黃定先射殺,再砍了頭的少女,竟是失蠶的姐姐。
這仇真結大了,若是鬥甜早早說清,王衝肯定得另作考慮,此時不僅惱怒鬥甜的隱瞞,也惱怒自己還是行事不密。
不過再想想,鬥甜滿心想救自己的族人,想救蕩輪谷囤,她當然不願對王衝道出實情。而且她恐怕也跟王衝想得一樣,混戰中該沒人看得那麼清楚,記得那麼明白,還能逃回蕩輪谷囤。
鬥甜攔在王衝身前道:“侮辱大娘屍身的是另外一個漢人,殺失梅的也是那個漢人。王郎君已經殺了那個漢人,他是答應了我,要幫我們脫困,我才領他來的!”
“可他殺了大娘!”
“你就是叛徒!”
其他人紛紛討伐鬥甜,鬥甜哭喊道:“戰場上不就是你死我活嗎?卜漏害死了皇帝的侄女!我們跟從卜漏,就該想到有這一日啊。”
卜見怒喝道:“是你們自討苦吃,想去討好漢人,反而遭了漢人的毒手,怎麼又怪到我哥!?”
“那是漢人裡的壞人乾的!就像我們僰人一樣,總有好人壞人!趙相公不是已經把潘虎明正典刑了嗎?爲什麼還要跟着卜漏,領着大家送死!?”
此時的鬥甜,淚水如溪流而下,內心卻無比強大,以區區侍女的身份,壓住了其他人,只有失遮和卜見還能駁斥她。
“再跟官兵打下去,後果你們知道嗎?男人得死光,女人都要成奴婢!我在古河囤被抓住,其他姐妹被侮辱得死去活來,一夜就死了好幾個。能活下去的,還要分給其他部族作奴隸,一輩子都解脫不了!不是王郎君護住我,我根本活不下來!”
鬥甜的述說讓衆人凜然,這就是滅族,他們真有那樣的勇氣,去面對如此命運嗎?
“王郎君冒死來幫我們找一條出路,就算希望再渺茫,我們總得試試,你們都不聽聽,都不考慮一下,就要殺王郎君。你們想去死,還有很多人想活下去,在你們眼裡,她們都無所謂嗎?”
王衝靜靜聽着鬥甜的話,此時已不需要他再多話,一股悲涼之氣在心中彌散,讓他有些走了神。百多年後的宋人婦孺,該也是如此心聲吧。這些僰人的命運,何嘗不是未來宋人的寫照?
可爲什麼,爲什麼僰人會走到這一步呢?這個問題,王衝覺得倒不難回答,但對象換成是宋人,卻是一個想破了腦袋,也難得出完整答案的大課題。
“叛賊!我們僰人,寧死也不願向漢人低頭!”
卜見猛喝一聲,鏗鏘拔刀,王衝驚醒,下意識地推開身前的鬥甜,自己也順勢閃開。
一刀落空,再一刀,寒光帶起一條血線,悲鳴聲中,鬥甜仆倒在地,背上一條長長刀痕皮肉綻翻,血水瞬間染遍脊背。
王衝呲目,這卜見竟是奔着鬥甜去的……
ps:節操再度淪喪~~嗯,認真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