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立冬,十月的汴梁罩着沁人寒氣,宏偉的城廓掩在霧色中,顯出幾分寂寥。外城戴樓門碼頭卻是一派火熱景象,等着靠岸的船隻排成長龍,在惠民河上拉出一兩裡河段。
“全天下的船都集在這裡了麼?這要什麼時候才能進城啊?”
中間一條船上,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在船頭翹首打望,精綢夾襖,碎花褶裙,明目皓齒,秀色可餐。梳着環髻,一看便知是個嬌俏侍女。可她這大咧咧的抱怨,滿臉不耐煩的表情,卻全沒侍女該有的規矩。
“全天下的船真都來了,別說惠民河,汴河、廣濟河、蔡河、金水河,汴梁四周的河全要被填滿,銀月,你還是給我留點面子吧。”
一個儒衫少年立在她身後,像是習慣了自家侍女的土鱉和毛躁,帶着點寵溺地搖頭嘆道。
猜得沒錯,就是去京城投親的蜀地措大……
艄公暗自嘀咕着,回頭再看看縮在船艙裡的那個大個子,憂心又重了一分。
一個侍女,一個護衛,衣着打扮雖算不得寒酸,也說不上富貴,還不及戴樓門的門軍。這小措大爲了趕在今日進城,許了他兩倍船資,總覺得有些懸。
“老人家,看這光景,入夜都停不完船,真是天天如此麼?”
少年轉身詢問,艄公擠出笑臉道:“小郎君你來得巧,過幾日就是立冬,正是京城存冬菜的時候。西御園進冬菜佔了西門,給京城菜行送冬菜的就分到其他門。陸上的,水上的。都是這麼熱鬧。”
少女繼續抱怨:“進城太晚,驛館就沒好房間了!”
艄公朝外指了指:“小郎君急着入城。也有法子,每到這個時候,就有那些舢板在作轉客生意。小郎君行李也不多,如果不怕舢板危險,可以喚他們轉去上岸。”
朝他指的方向一看,正有舢板在大船之間遊走,吆喝着“每人十文,免熬免躁”一類的話。大船雖擠得密密麻麻,這些小舢板卻如泥鰍一般來回穿梭。靈巧無比。
少年正在思量,艄公又好心地道:“戴樓門外就有好幾家客棧,小郎君不嫌人雜,其實可以在城外先住下,明日再進城,離天昏也就一兩個時辰,辦不了什麼事。”
這裡是京城,驛館只接待官人,不像其他地方還可以作民人生意。
艄公心中這麼嘀咕着。越發覺得這一行人土鱉了。
“多謝老人家指點,我們就轉岸吧。”
少年淡淡一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更讓艄公搖頭不已。
招來舢板。船艙裡的大個子先轉了船,瞧他直起身子,足有七尺半。膀粗腰圓,虎目方臉。大吼一聲能嚇退一幫潑皮的威風勁,卻慘白着臉。使勁扒着船板,怕水怕到了極致,艄公都忍不住想笑,這三個小男女,真是各有各的寸頭。
接着他又瞠目,那小侍女提起褶裙,嗨喲輕喝,縱身跳了過去。人和舢板都微微一沉,卻沒怎麼晃動,幾如羽毛一般。
“世義哥,越怕越遭罪,你看我,小時候我爹直接把我扔進岷水裡,讓我抱着木頭漂,一下就懂了水性,要不要現在試試?”
小侍女還在取笑大個子,大個子驚惶地連連搖頭,惹得她呵呵笑開。
“老天爺怎麼沒把你漂進尼姑庵裡,好好磨磨你的耐性。”
少年笑着就要舉步,艄公眼珠子瞪得更圓了,他那路上不發一言,就偷空瞄着小侍女的兒子急了。吸氣張嘴,正要大喝一聲“還沒給錢!”少年一拍腦袋,從包裹裡掏出了一串錢。
青澄澄的銅錢,數也沒數就遞了過來:“六百文是吧,這是折二大錢,大概半貫吧,多的老人家也收下,今日勞累你們父子了。”
兒子愣愣接過,老艄公的眼睛眯起,再聽那少年欣慰地自語道:“總算輕鬆一些了”,嘴巴又張大了。
政和通寶,折二大錢,沒錯,以老艄公的眼力,這一串真有半貫,相當於一貫文。一顆心放下,感慨又升起,這小措大……不,這小秀才,有些真人不露相啊。
“官人,你的驛卷在京城能換得什麼好吃的?”
“就三百文的規格,能有什麼好吃的。想要嚐鮮,也沒必要在驛館,有個落腳的地方就好。咱們明日去逛京城,吃香的,喝辣的。”
“不先去吏部報到?”
“差注期限是本月底,咱們早來了不少時日,時間有的是,急什麼。”
少年和侍女的嘀咕聲依稀傳入耳中,艄公父子倆對視一眼,各有感受。
艄公是愕然,年輕船工卻是不屑:“這點大年紀,也能得吏部差注?果然是嘴皮一張就能把天遮了的措大!”
兒子還是有點見識的,艄公附和着點頭。年少的官人沒少見過,可這麼年少,卻有實差,這輩子還真沒聽過……
忽然記起了什麼,艄公臉色一變:“上月我們在戴樓門碼頭的腳店裡喝酒時,好像聽渾話人說過什麼王孝郎?”
船工蹙眉回憶,不確定地道:“是……三王端蔡裡那個王孝郎?”
艄公猛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哎喲,準是他!不就是蜀中來的!?”
舢板已載着三人插入等候的船列中,再看不到身影,老頭卻揪着鬍鬚,緊張地回憶着自己的言辭表情是不是有冒犯之處,而年輕船工則是臉色發白,他偷瞄得太過明顯,那小侍女都回瞪過他,那可是官人家裡的女使啊。
這三個各有寸頭的小男女,蜀中土鱉,正是王衝、王世義和李銀月。收到諭旨後,王衝作好準備,就要隻身上京。王彥中卻不答應。非要找人陪同,王世義樂得去汴梁開眼界。自不在意又成了王衝護衛,李銀月也當仁不讓地繼續作隨身侍女。
羅蠶娘本要爭着去。可王衝畢竟是去應卯,不是去遊玩,李銀月總算懂事些,還知道人前該擺什麼樣,羅蠶娘在待人接物上就差得多,跟王衝去汴梁就是個大包袱,被教訓了一通,不得不留下。
三人自江安乘船東西啊,出夔州。過三峽,經荊湖北路的歸州(秭歸)、當陽,荊門軍,北上到京西南路的襄州(襄陽),再至鄧州、南陽,到京西北路的潁昌,再由惠民河直溯汴梁。一路跋涉接近兩個月,水陸變換。王衝即便是因公上京的官人,靠着驛卷。吃住都在驛館,有時候還能順路蹭蹭官船,也累得夠嗆。
到了惠民河後半段,沒能蹭到官船。只能租民船,本着小心行事的原則,王衝沒有顯露官人身份。眼下已到汴梁城,再沒必遮掩。纔有剛纔那番對話。自然不清楚嚇着了艄公父子,而且也想不到。這對普普通通的船伕父子,竟然清楚他的來歷。
上岸入城,王世義和李銀月震撼於汴梁城的雄偉壯闊不提,此時汴梁天寒,街上行人不多,卻也足以讓這兩個土鱉心簇神搖。而對王衝來說,無非也就是成都的擴大版而已,若是論人多,前世黃金週假日,出門就是世界波,早見慣了。
三人直奔城南驛館,被安頓在左右各有一間僕房,還內套一間小廳的上好套房裡,王衝正在納悶,驛丞親自領着驛卒端來一席酒菜,一攬色香味,絕不止三百文,更讓他訝然。
“不知是修職到京了,未曾出迎,恕罪恕罪!”
驛丞雖是吏員,卻已見慣了達官貴人,不乏宰執,卻對王衝畢恭畢敬一個長拜,言語也絕非客套,讓王衝隱有所悟。
不過,自己的名聲,竟然傳得這麼開了?
驛丞的安排遠超他該享受的,他很堅決地辭卻,辭不得,就掏錢。他入京,是抱着進龍潭虎穴來的,可不願留下一處破綻。
“何驛丞的好意,王某心領了,他日定有相報。”
再回了這麼一句,終於讓既有些惶恐,又有些惱意的驛丞安下心來。
王衝裝作好奇地問:“王某不過蜀中微末,怎的入了何驛丞尊耳?”
何驛丞笑道:“當天的朝堂之事,第二天就能傳遍汴梁,更何況,下官這裡,本就是消息來往之地。修職年方弱冠,便任安撫司機要實差,這可是百年來的頭一遭,下官怎會不知?”
年少歸年少,也不值得你這麼用心巴結吧,是知道王黼在挺我,把我當作王黼的親黨?
王衝當然不會直接問,而是委婉地道:“王某真是愧不敢當,就不知京城父老,是怎麼議論此事的,是不是也在戳王某的脊樑,說王某是倖進小人?”
何驛丞這種人何等老奸,哪會順着王衝的話吐露實情,就捻着鬍鬚,高深莫測地道:“修職之事,連渾話人都已說開了。修職若有心,可以尋家腳店,讓那裡的渾話人說說。這兩月裡,修職和幾位相公的事,給足了渾話人說話的資材。”
這真有些出乎王衝意料了,幾位相公?還不止跟王黼有關?
吃飽喝足,王衝便招呼兩人出門,既將汴梁當作了血肉磨坊,上磨前,總得把事情打探清楚。
華燈初上時,即便已近立冬,也只是街道上冷清,酒肆裡依舊喧囂。只因靠近驛館,沒什麼正店,也不見瓦肆,更沒有鶯鶯燕燕憑欄嬌喚。畢竟是官人來往之地,耳目衆多,吃私酒容易惹閒話,招妓更與法不合,總得把面子作足了。
循着何驛丞的指點,三人來到一家門面頗寬,裝設卻尋常的酒樓,店招上寫着“三千腳店”。看這名字,不是店主名字叫某三千,就是說這裡消費最高不過三千錢。
既是一般腳店,就沒有說書先生和曲娘坐堂,也就只有渾話人在這裡“走穴”。渾話人是在說書和唱曲之間穿插的小節目,逗點小樂子,也就在腳店裡,才能擔綱主角。
渾話人不是真正的說書人,正牌說書人都有話本在手,是正宗套路。渾話人是有啥說啥。想到啥說啥,啥熱鬧說啥。
王衝三人進了店子。茶酒博士便迎上來吆喝:“好漢一位,俏郎君成雙——!”
好漢當然是王世義。俏郎君兩個,說的是王沖和李銀月。此時李銀月已換了小廝打扮,不是王衝或者李銀月愛這調調,而是在這個時代,女子如酒水,入酒樓就是三陪,算不了客人。爲了不委屈她,就讓她換了裝。
不過看那茶酒博士的眼神在李銀月臉上轉了一圈,然後刻意約束着不再往她身上瞄。就明白人家一眼就看出這是個雌兒。汴梁店小二比後世的阿三門童還有素質,那博士雖眼神晃了晃,卻還是剋制住了自己,不敢有所唐突。
這豈不是跟世風衝突了?當然不,只要不着女裝,大家就當是男人,這也是世風在保守和開放這一張一弛間的妥協。在這個時代,作男裝出行的女子多得是,入酒樓瓦肆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把侍女打扮成小廝。陪着遊樂,更是許多紈絝子弟的習慣。在什麼陣仗都見過的汴梁店小二眼裡,算不得驚奇,也就是這小廝俊俏得過分了點。
點了茶湯和十色乾果。就有打扮得極爲俐落的閒漢湊了上來,笑問客官是想打酒座,找個脆聲姐兒聽“嘌唱”。也就是嗲嗲小曲,還是另有吩咐。
這在成都也習慣了。王衝便問店裡有沒有說渾話的,閒漢答上一節剛說完。要再過三刻纔有,王衝道:“讓先生現在便說吧,多給錢便是,說說這兩月汴梁裡的熱鬧事。”
閒漢一口氣報上一連串名目,聽得王衝頭暈,別說汴梁店小二,就連汴梁閒漢,那也不是一般人。不僅對店子周圍的服務行當一清二楚,連相關的節目,包括說書、渾話和唱曲的內容,都記得門清,這正是他們能靠一張嘴掙飯吃的本事。
閒漢說了一大通雞毛蒜皮之事,從皇宮到相公家中,再到開封府經辦的稀奇案子,以及汴梁城裡的新物風尚,當他說到:“要說這兩月最熱鬧的,還數三王端蔡!”
王衝心中一動:“哪三王,端什麼菜?”
閒漢道:“三王就是王賢丞、王美丞、王孝郎,蔡是叔度之蔡,不是菜餚之菜。”
這閒漢丟到窮鄉僻壤去,能頂一個秀才,他竟然知道蔡國是周文王之子叔度的封國,用這個典故來說明蔡字,不愧是汴梁人。
這感慨並着驚訝同時升起,驚訝是這個三王,似乎跟自己有關,而蔡……似乎跟蔡京有關。想到何驛丞那曖昧的笑容,王衝覺得,該是這事沒錯了。
“讓先生就說這個,另外……”
王衝再掏出一封銀鋌:“替我換作銅錢,賞頭百文。”
閒漢喜道:“保郎君滿意!小的先去喚先生!”
他揣着銀鋌如風一般飄走,李銀月在成都時可沒跟王衝去過酒樓,更沒見識過閒漢,當下瞪圓了杏眼:“官……二郎,就不怕那潑皮卷着錢跑了!?那至少是三十貫啊!”
王沖和王世義失笑,正要解釋,卻聽一旁櫃檯上的掌櫃朗聲道:“若是黃四郎幹出這事,三千腳店不僅賠客官的錢,還會出告開封府,客官莫要多慮!”
店中客人也鬨笑出聲,膽大的喚道:“小娘子莫怕,在街上遇着閒漢自要當心,在店裡,萬事有店家頂着!”
王衝白了李銀月一眼,丟臉了吧,在成都也是這樣,能進酒樓的閒漢,信譽都跟酒樓掛在了一起,別說三十貫,就是三千貫,也出不了問題。成都那邊作酒席,酒樓把幾百貫的銀餐具借出去眼皮都不眨一下,汴梁這裡,“信譽價位”只會更高。
李銀月又羞又惱,狠狠剮了王衝一眼,我是擔心你的錢呢,你這沒良心的,還來笑我!
兩人正眉來眼去,更膽大的人出現了,喝多了酒,扶着桌子,話跟腿一併打着顫:“小娘子第一次來京城!?到哥哥這裡來,哥哥教你人情世故,省得被惡人欺了!小娘子的聲還真好聽,唱個曲,哥哥我便護定了!西廂十八坊,報上哥哥我的名頭,小娘子橫着走!”
店裡瞬間靜寂下來,不是驚訝,而是很流暢地轉入看戲狀態。
正在氣頭上的李銀月霍然起身,手臂一揚,兩道烏光破空而至,噗噗砸在那酒漢的腦袋上。轟隆一聲,酒漢撲倒了酒席,再是噠噠兩聲,“暗器”才落了地。
看清楚了“暗器”,衆人盡皆訝然,竟是一雙筷子!就是店裡的烏木筷子。這準頭,這力道,是一個小姑娘能有的?
王沖和王世義同時撫額,心說還好,這姑奶奶丟的不是飛刀……
ps:最近一段時間更新確實成問題,匪頭閉門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