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困的歡喜變作濃濃的沉鬱,回到家中,王彥中和王衝相對無言。
“你那本書,是怎生變了朝堂心意的?”
王彥中又提起了王衝的謀劃,之前他還不清楚此事,待到衆人出獄,宇文柏鮮于萌等人歡呼,方知這不是朝廷公正,而是兒子下了大力。
“書在這……”
王衝把書遞過去,再沒多話。他此時正心緒煩亂,與顧豐相交雖短,早前還因這老頭太貪而鄙夷其人。可先是縣學的興盛,再是這場文案,顧豐與他,已隱隱有半師之實,雖然時時鬥嘴取樂,對這老頭卻是尊敬有加。顧豐編管海南,那就是死路一條,而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搭救。
原本他以爲,藉着此書翻盤,不僅能息了謀逆案和文案,還能讓公試謗訕案也順着這勢頭消減。卻沒想到,朝堂掐了盧彥達的企圖,卻不放過公試謗訕案,還準備重處。
很明顯,這是蔡太師一黨的平衡。按下盧彥達整治舊黨之事,卻不能讓舊黨以爲有翻身而起的機會,必須在公試謗訕案上找回場子。
聽宇文柏的家人說,範小石等人原本要照十年前舊例遠貶廣南,只因年紀太小,同時瀘州邊事正起,才擬送到瀘州。此時瀘州正聚四路兵將,罪囚也會流配到瀘州。
顧豐上書,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這讓蔡太師一黨很滿意。整治一幫弱冠少年,不僅威懾不足,還很招物議。而整治一個教授,就能起殺雞儆猴之效。自然,有此臺階,對生員們也就擡擡手,從輕發落了。
要救顧豐,難度太高,王衝想得腦仁發痛,蓬的一聲,腦殼也痛了起來。
是王彥中用書砸他:“無知小兒!你知你辦了什麼!?”
王彥中一翻書,看到後半部分的土木營建內容,即便不知萬歲山之事,也明白了這本書的路數,頓時大怒。
“這是佞媚君上!你嫌這天下大興土木還不夠,要再添一勺油麼!?”
蓬蓬,一下還不夠,王彥中湊了個三連響,王衝捂着腦袋,就幽怨地盯住這爹,也不開口辯駁。
手高高舉着,還要來個大四喜,王彥中卻一聲長嘆,丟書,轉身,悶悶道:“你再想想如何救下顧教授。”
王衝在家憋了兩天,還沒想出個頭緒,第三天,顧豐的家人來了,一臉哀慼地遞上一封書信。
顧豐死了,是自盡的。大醉之後,讓家人蒙溼紙於面,窒息而死。
“他已老邁,遠貶崖州,非但絕無生理,還要牽累家人,所以……”
王彥中垂淚低嘆,王衝胸膛沉鬱,像是壓了萬斤鉛鐵。
“老兒想知你所言的知行一般是何道理……”
“老兒想見你會給這天下帶來何等變化……”
“守正,你有才,你有能,但你卻無入世之心,老兒看得明白,你所行之事,就如遊戲風塵,隨性而爲罷了,難道此世不值得你動心?你不是也言橫渠四句,願俯仰天地,究至聖之道?”
“老兒已年邁,背不動了,只盼你能入紅塵,展才能,不管是治一人,還是治萬人,誠心於世,老兒我與願足矣。待你立言、立德、立功時,勿忘在老兒墳前焚一紙相告。”
看着顧豐專門給他留下的遺書,王衝又記起了當日顧豐被帶走前,深深望向自己的一眼,那眼中的熾熱光芒,當時他還不怎麼明白,現在,他已了悟。
寶曆寺後院,漏澤園旁的荒地裡,往日縣學生員們在此蹴鞠所積起的生氣已消散一空,野草蔓蔓,荒蕪空寂。
兩個多月前,這裡已堆積了若干磚石,正準備開工。而現在,華陽縣學成了災厄之源,不僅工程停了下來,連地盤也被趙梓轉作它用。隨着顧豐之死,華陽縣學也將回到以前的狀況,現有的學生盡數遣散。
儘管此事源頭還在趙梓有心振作縣學上,而整件事情裡,趙梓更爲求自保,束手旁觀,王衝卻對趙梓沒什麼恨意。
人心叵測,趙梓沒有如何廣治那般落井下石,已是幸事。當然,原本對趙梓在王相公家一事上的感恩之心,也隨風而去。從現在開始,王衝自覺與趙梓兩不虧欠。
至於何廣治,就連陳子文都鄙夷其人,已早早在衆人眼裡消失。司法參軍還傳遞了許光凝的意思,問王衝等人是否有意治何廣治的攀誣之罪。許光凝的用心自在打盧彥達的臉,王衝等人也有心整治這個學奸,可顧豐之死,讓大家心灰意冷,再無心深究了。
掃視這片荒地,林大郎捏着再沒機會變作實物的圖紙,哀嘆道:“可惜了……”
王衝、宇文柏、鮮于萌、範小石等人默默向本寄於這片荒地,卻隨着顧豐之死而破滅的新縣學之夢道別。
宇文柏問王衝:“守正,接下來……你要進學嗎?”
之前張浚也問過這個問題,也許是許光凝作了補償,府學給王衝的題卷打了高分,他可以直接入府學內舍,與張浚成爲同窗。
王衝轉身,不止看到了宇文柏、鮮于萌、範小石等人臉上的不捨,在這幾人背後,更站着一大羣生員,至少五六十人。一部分是與他們共歷了此案的難友,一部分是雖未被牽連,卻在外面奔走求助的熱心生員。
人人臉上都滿是眷戀,自不是眷戀他王衝,而是對過往時光的眷戀。短短几個月的時間,他們已經融爲一體,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歸屬感。這歸屬感是顧豐和王衝一併塑造出來的,顧豐雖死,王衝還在,他們不願這樣的集體就此破滅。縣學雖已散去,集英社卻壯大起來,將這些人囊括其中。
儘管罩上了集英社這層皮,還得有活動維繫這個集體,若是王衝進了府學,少了領袖主持,這些人也會漸漸散了。而不管是宇文柏、鮮于萌,還是範小石,非但威望不足,各自的出身痕跡也太重,不可能將各類人糅爲一體。
王衝閉眼,顧豐顧八尺的音容笑貌再度浮現,他暗自長嘆,顧老頭,你死便死了,爲何非要拉我入世,我就只想着安安生生混日子啊。
之前何嘗不是想着混日子,可結果呢?激起了這些人的心氣,纔有了這場文案。你就是一隻蝴蝶,你的存在,就已經擾亂了原本的歷史。
王衝這般想着,睜眼時,光亮在眼瞳中迴轉,他緩緩搖頭道:“進府學作什麼?又沒有你們撐腰,張浚定要欺負我。”
大家都笑了,鮮于萌更一把摟住王衝,興奮地吼了起來。
“羣英社犯諱,這個名字不能用了,自今日起……我們就叫……”
王衝看向正零零星星開花的西府海棠,心中一動。
“就叫海棠社吧,我們沒了縣學,還可以自己建學,就在海棠渡裡,我們建起自己的學校!”
王衝兩眼發亮,他已有了清晰的構想。
一把抓過林大郎手中的圖紙,王衝再道:“沒錯,我們自己建學!我們有夫子!宋老先生,我父親,還有之前與我們同住淨衆寺的諸位先生,都可以當我們的夫子!”
衆人呼吸緊促,臉色漲紅地看向王衝,果然是王守正啊,只有他敢想敢幹,竟要自建私學!
沉默片刻後,衆人猛然振臂歡呼。
喧鬧之中,就聽範小石煞風景地問:“錢從哪來呢?”
“我讓家人出錢!”
“十六郎能出錢!”
宇文柏鮮于萌漲紅着臉,拍着胸脯地包攬。
“我們自己積錢!”
“一文不嫌少,一貫不嫌多,咱們自己湊!”
大家都鼓譟着,範小石也轉着眼珠,似乎在算自己再去對江樓寫詩詞能掙多少。
王衝連連揮手,好不容易纔讓衆人安靜下來。
“錢,我來想辦法,不勞大家破費。我只希望能讓大家有進學之所,而不是再生禍患之地,所以,勞煩大家好好靜心自省,端正本心,抱定學有所得,有益天下的態度來進學。而不是像以前那般,好高騖遠,以爲自己可以指點江山,叱吒風雲……”
王衝這話不僅是在給大家打預防針,也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建學是他心血來潮的想法,可這一念起後,覺得未嘗不是一條出路。仕途水太深,朝堂風太烈,他無心去混官場。趁着年少時,奠定學名,日後自能凌高而瞰。
別的不說,教出一些得意弟子,待他們入了官場,自己的好日子不就來了?至於能教什麼,除了類似“景數”這樣的雜學,傍着父親,傍着宋鈞那樣的老儒,資源雄厚,完全可以現學現賣。
所以,這學校,必須屬於自己,這錢,自然得由自己來出。
再看看也捏着拳頭歡呼,不知所謂地湊着熱鬧的林大郎,王衝糾正了自己的想法,這錢,另有出處。
王衝用輕飄飄的語氣問:“大郎,你爹……很有錢吧?”
林大郎搖頭嘆道:“哪能跟城裡人比?我們家一年酒課才一百貫,加上給監酒務的孝敬,不到五百貫。可城裡隨便一家正店,一年就得納上千貫……”
王衝嘿嘿一笑:“那你爹,想不想着掙更多錢呢?”
林大郎此時纔有所醒悟,抱着胳膊護着胸,瞪眼道:“守正哥,你別打我們家主意啊,現在大家都說你是……”
王衝笑得更詭異了,在林大郎眼裡,真如沒說出口的“太歲星君”一般,“那你……想不想讓你爹覺得已有本事,可以自立了呢?”
林大郎一愣,片刻後,渴盼的光亮自眼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