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濛如薄霧,散漫似輕埃——從蒼雙鶴走了之後的大梁城,斷斷續續的飄着細雨,一如晏亭如今的心情。
車輪碾過水漉漉的石板路,似乎連馬蹄聲也沾染了潮氣,響在晏亭耳畔,勾着心尖尖也慢慢盈上了溼潤,眼角一直酸澀着,可沒有淚。
淚水只屬於暗夜,流淌在夢裡,也只有那個時候纔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晏亭面無表情的看着坐在對面一直笑嘻嘻的萱草雅,冷淡道:“王宮總是個有規矩的地方,即便你與大王私下裡有些特別的交情,可也亂不得禮數,小心爲妙。”
萱草雅對着晏亭擠了擠眼,笑道:“你這人,明明要比我還要小上幾歲,卻囉嗦的像個老人家,師兄從來不這樣叮囑我的,你還是別當官了,若是再這樣下去,再過幾年,師兄還是剛剛弱冠的模樣,怕你卻要老態龍鍾了,與師兄一道,大概會被人懷疑你佔老牛啃青草。”
看着萱草雅煞有介事的表情,晏亭微微攢起了眉頭,聲音刻板道:“你進我晏府到底爲了什麼?”
萱草雅深深的嘆息道:“自然是爲了我的幸福。”
晏亭挑了挑眉梢:“只是這樣?”
萱草雅肯定道:“當然。”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哦,忘記說了,師兄走得也不怎麼放心,嘖嘖,你那天太令他驚豔了,他想你想得連覺都睡不好了,當然,也讓他有了緊張感,他讓我在最近的地方偷偷的監視着你,萬一哪個傢伙敢對你不軌,就讓我用藥把那個吃了豹子膽的毒得不能人道,恩——這些事情都得揹着你幹,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把你頭髮絲都不損一根的護到成爲我師嫂的那天。”
晏亭眼角抽了抽,轉頭不再和萱草雅說話,她怕再和萱草雅說下去,會忍不住伸腿把她踹下馬車去。
萱草雅看着晏亭轉了頭,她也跟着轉,把臉硬生生的擠進晏亭的眼底,笑嘻嘻的繼續道:“師兄還說了,要是你不小心被睿王知了根底,即便他是大王,也照樣下藥。”
晏亭扯了扯嘴角,睨着萱草雅道:“既然你師兄讓你瞞着本大夫偷偷幹,你這樣跟本大夫交了實底,難道是打算對大王動手,一旦事情敗露,好找本大夫給你墊背?”
萱草雅撇嘴道:“我是提前告訴你師兄志在必得,你也就安分着點,別去害那些沒腦子的傢伙了,他們算計不過師兄的。”
深深吸着氣,晏亭咬牙道:“你再繼續在本大夫耳邊唸叨你那個齷齪的師兄,本大夫就賞你一腳。”
聽了晏亭的話,萱草雅無辜的眨了眨眼,隨即好像反應過來了一般,猛地向後跳去,如壁虎般緊緊的貼在了車廂上,身子誇張的抖動着,輕言細語的嗚咽道:“上大夫饒了奴家這一次,奴家也是逼不得已,你也知道,師兄心狠手辣,若是奴家不照着他的意思辦,師兄定會讓奴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說來說去,奴家也是被上大夫所累,您讓誰喜歡上不好,偏偏是被師兄瞧上了。”
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有些時候卻有着出乎意科的效果,萱草雅先前總會在晏亭面前絮絮叨叨的念着蒼雙鶴的好,晏亭卻是絲毫不爲所動,而今萱草雅不說蒼雙鶴的好了,反倒還有些惡意抹黑的嫌疑,好像蒼雙鶴當真是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傢伙了,可晏亭卻因爲萱草雅這番話而生出了怦然心動的感覺。
即便官服加身,男子氣凸顯,可追根究底,骨子裡還是個女兒家,要得不是所謂的正義凜然,求得還是那麼點小家子氣的東西——莫過於一份全心全意的愛,那些是她不曾在蒼雙鶴身上體會到的,可在別離後,有一些東西似乎穿透朦朧,漸漸清明瞭起來,或許,那人是真的在意過她的!
馬車停下,曾勝乙挑了簾子,笑道:“少主,到了。”
未待晏亭迴應,先前一直貼着車廂的萱草雅突然竄了出來,直接撲進曾勝乙略有些潮溼的懷中,腦袋緊緊地貼在曾勝乙胸前,嗚咽道:“你家少主要踢奴家下馬車,好難過呢,你安慰一下奴家吧!”
曾勝乙臉上呈着十足的尷尬,雙手高高的擡起,特別是他手上還拿着厚重的玉首劍,看上去更是有些怪異,一邊的晏忠還在幸災樂禍的嬉笑着。
晏亭心情較之方纔好了許多,再看他們三個的狀態,竟綻開一抹輕柔的笑,笑過之後,信步向宮門走去。
萱草雅貼夠了,追着晏亭的腳步向宮裡走去,不是正式的上朝,倒是不必處處循着規矩,因此萱草雅不過是中性一些的打扮就可以跟在晏亭身後進宮。
還是儀異殿,卻全然不同的兩種心情了,特別是睿王一連支開了卿玦和蒼雙鶴之後,感覺更是怪異。
說是要帶着萱草雅去見公子野,且這點晏亭先前也跟睿王報備過了,只是三言兩語的帶了幾句,說萱草雅先前與公子野有些名動天下的糾葛,倒是不必細細的解釋,睿王便欣然同意讓他們兩個見見。
晏亭心中清楚睿王答應的這般爽快,並不是賣她面子,說到底,不過是想讓公子野更加的痛苦,睿王終究不是個大度的人,公子野派到睿王身邊的盛康和姒塔,曾經讓公子野倍受屈辱,如今事主成了階下囚,他怎能輕易放過了他去?
而晏亭自認自己絕非善類,會拉着萱草雅一道進宮,只是因爲心底莫名的緊張——她竟然開始害怕單獨面對睿王,很怕很怕!
晏亭到了儀異殿門外,竟聽見了玥謠的聲音,“王兄,臣妹決定下嫁晏亭。”
晏亭臉色一瞬間變得特別的難看,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更難。
看着晏亭這樣,萱草雅倒是沒個自覺,又嬉笑的靠了上來,貼在晏亭耳畔小聲道:“今年犯桃花呢!”
晏亭狠狠的瞪了一眼萱草雅,內侍先前引路,晏亭不好遲疑,硬着頭皮跟在了內侍身後走進了儀昇殿。
睿王高居王位上,從虞國遞上降書之後,便沒再看過睿王顯出那種衣冠不整的懶散神態,待到完勝南褚之後,睿王更是神采飛揚,不管什麼時候見,總是英氣逼人,卻令晏亭愈加的惶恐,因爲他看着她的眼神,總也帶着研究,晏亭害怕自己早晚會在睿王那雙睿智的眼的審度下失了馬腳。
遮了半幅面容的十二串冠旒隨着睿王的動作輕擺着,愈加的透出幾分威儀來,晏亭也只是偷偷的一瞥之後便恭謹的垂頭斂目,甚是恭謹的施禮道:“臣拜見大王。“睿王看見晏亭之後,嘴角勾起了笑,語調柔和道:“愛卿平身。”
晏亭起身之後依舊低垂着頭,睿王吩咐什麼,她便應着什麼,小心翼翼的好像自己犯了什麼錯誤一般。
睿王看着晏亭這個表現,不解的問道:“晏愛卿可是有什麼心事,怎的看上去如此的不同往日?“做事之前便想好藉口,在睿王面前出了紕漏可不是鬧着玩的,晏亭有這個自知之明,因此聽睿王如此問了,晏亭答得件是順口,“稟大王,如今大王氣勢逼人,臣恐被大王的氣勢所迫,更因這不堪入目的面容而自怨自艾,日後不能全心服侍大王,因此低頭垂目,不至觸犯天顏引得自己悲慼。”
是人總喜歡聽奉承話,睿王再意氣風發,這人的根本還是脫不開的,晏亭知道自己這樣說,睿王定不可能怪罪自己,管她這番話真心幾何,面前這關過了纔是。
晏亭話音方落,睿王已經朗笑出聲,那頭玥謠的對着晏亭出聲道:“流雲,本公主一直喜歡你那清淡的性子,怎得也要學盛康那一檔子人那些烏七八糟的虛頭話來了,當真令本公主失望!“你失望本大夫才能解脫—— 晏亭心底竊笑,似乎自己這信口胡謅竟現出了一石二鳥的作用,不過面上還是要卑微着,如此才能讓玥謠對她更加的絕望不是!
“公主錯愛,小官甚是惶恐,不過大王當真愈加的英偉不凡了,小官全是真心之言。”
玥謠偏着頭看着晏亭,眼底盛了不解,晏亭不甚在意的回了玥謠的笑。
睿王眼帶玩味的看着晏亭,手指輕點着案几,語調平緩道:“晏愛卿,十九公主方纔與寡人說,在愛卿出戰南褚之前曾立下過誓言,如今愛卿即以凱旋,鶴先生也離開了,身爲大央王族之後,怎可失信於人,若是晏愛卿沒什麼特別的要求”那麼寡人便命人着手準備大婚事宜了。”
晏亭扯着僵硬的嘴角,聲調都開始發顫,連聲道:“大王三思,公主乃金枝玉葉,而臣已有妻室,怎可委屈了公主呢!“玥謠揚聲道:“本公主都沒說委屈不委屈的,你在這裡羅裡吧嗦些什麼,難道是上大夫嫌棄本公主怎的,本公主雖然比不得王嫂的絕色,但在如今天下,也算得上難得一見的姿容了,你不要不識時務?”
報應 —— 報應啊!晏亭在心底又把蒼雙鶴絮絮叨叨的咒上了一遍,這朵桃花本是他惹下的,如今卻要硬生生的插在她頭上,若是她果真是個男子倒還好說,人不風流枉少年,多玥謠一個也不多的,娶也便娶了,可事實是她是個女子,娶了屠幼菱進門,有柴安頂着.受了春娥,那也是個好打發的姑娘,等到有了好人家,她就風風光光的嫁了春娥,可這玥謠要是娶了,夫妻同房之時,她總不好找個男人替自己“春宵一刻”吧!欺君之罪啊,雪球一般的,越滾越大,越大越不好滾!
“啥,要當國婿了,嗚嗚……你毀了奴家的清白,說過要給奴家當三夫人的,現在可怎麼好,又多了一個公主,先來後到的,奴家還是不是三夫人啊?“萱草雅這女人,還真是忙裡添亂!聽了身後的聲音,晏亭有要吐血的衝動,她便知道萱草雅不會給她消停了,先前因爲有過這層擔心,還曾細細的囑咐過她的,這再她已經焦頭爛額了,那頭萱草雅還語不驚人死不休,非把她給逼瘋了不可!
玥謠看了看萱草雅,又看了看睿王始終沒有特別表示的臉,仰起了臉,眯着眼看着睿王,輕哼道:“王上不顧臣妹的感受而硬把蒼雙逼走,那也別怪臣妹丟了***氏的臉面,臣妹即將雙十年華了,今年定要嫁了自己,既然晏亭與那個女人情投意合,已經訂好了名分,那麼臣妹就給晏亭當四夫人!”
“噶!“萱草雅大概是想嚇退玥謠的,卻在聽見了玥謠對睿王的話之後,搖頭呢喃道:“又一個受情所困的傻女人,這婚姻之事也好隨便拿來賭氣?師兄啊稱真造孽,今後還是躲起來的好,不然這麼一次又一次的惹姑娘家傷心,就更抓不住那抹浮在天邊上的流雲了!”
萱草雅這話聲音極輕,只有站在她身前的晏亭能聽得清楚,不過晏亭暫時沒空理會萱草雅,搜腸刮肚的翻着理由,哪怕說她現在犯了不治之症也要,只要玥謠不嫁給她!
“愛卿,既然十九公主是這般的喜歡你,寡人也是惜才之人,對愛卿的觀感極好,不會硬生生的阻止她的,寡人已經提任卿玦爲大將軍,愛卿若是應下這門婚事,且又有功勳在身,寡人便任你爲三公之首,愛卿意下如何?”
晏亭突然有些懊惱自己爲何不是真男人,多麼有誘惑力的條件啊!
又是高官,又是美貌公主的,讓她這個女人都心動了!
久久,苦着一張臉嘆息道:“多謝大王錯愛,可是公主臣真的娶不得!“睿王臉上始終掛着笑,語調中透着明顯的玩味道:“理由呢?”
晏亭遲疑了片刻,支支吾吾了一陣,乾脆出聲道:“臣在南褚的戰場上傷了身子,恐不能給公主幸福了!”
不待睿王說什麼,玥謠已經指着晏亭身後的萱草雅道:“那她是怎麼回事。”
玥謠反應的快,萱草雅也是個激靈的,隨即接口道:“在流雲上戰場之前,我們已經勾搭在一起了。”
睿王臉上的笑意更濃了,萱草雅的話已泄出了端倪,在那個時候,萱草雅應該是與卿玦有婚約的,有人說因爲晏亭和卿玦之間的關係,萱草雅才和卿玦解除了婚約。
而如今萱草雅又說自己與晏亭在她還是卿玦的未婚妻的時候已經勾搭上了,按理說那個時候晏亭攪黃了她與卿玦的婚約,萱草雅理應有些怨恨了晏亭纔是,他們怎麼可能在一起勾搭呢!
疑點重重,睿王卻並不當面揭穿他們,只是把笑徹底延伸至心頭,有疑問對於現在的睿王來說,才更有趣味!
“既然如此,寡人當真要好生想想了,總歸是寡人最疼愛的胞妹的幸福,輕慢不得,對了,晏愛卿身子有恙,怎得不與寡人說呢,寡人宮中御醫對這方面還是有此別緻的招數的,總會幫着晏愛卿把身子瞧好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晏亭感覺自己笑得臉頰的肉都開始僵硬了,小聲的迴應道:“這樣的事情,臣實在難以啓齒,多謝大王惦着,臣已經尋了郎中,正在調養中,如今感覺好多了!”
再一次前後矛盾的說法,睿王不可遏制的大笑出聲道:“晏愛卿的應對能力令寡人喜歡,不過,嚴絲合縫的能力還有待加強!“臉上上的笑容再也堅持不下去,索性放棄了,心頭突突的跳着,終歸是自己說出口的話,略一回味便知道差在了哪裡,既然無言以對,那麼就選擇少說少錯。
睿王大婚之時把尚晨宮裡裡外外粉飾一新,如今看上去愈加的奢華輝煌,卻令晏亭感覺到冰冷窒息,靜心沉思之後,才慢慢的說道:“臣愚駑,令大王失望了。”
“罷了,等到愛卿身子好一些了再說這事吧。”
聽了睿王的話,玥謠出聲道:“王兄,您當真忘記了當年父王的囑託了麼?”
睿王微微側目看向玥謠,收了臉上的笑,冷聲道:“玥謠,寡人一直都寵着你,不過看來是寡人錯了,再這樣下去,你早晚會成爲天下人的笑科,你先回去吧,若當真要急着嫁,寡人會給你挑選一個上佳的夫婿,記清楚自己的身份,別讓寡人落得個冷血的名聲!“玥謠身子明顯的顫抖着,咬着脣半晌不說話,眼底盛滿了委屈,只是定定的看着睿王,似乎要把眼前的睿王看個明白——看端坐王位之上的睿王到底是不是那個真心寵溺着她的十七哥!可是完全一樣的外貌,卻有着不一樣的眼神了,他漸漸變得像一個真正的王者了!
晏亭亦是垂頭不語,對於她來說,矛盾是他們兄妹之間的,她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沒必要淌入不必要的泥沼中。
而萱草雅只是來來回回的滾着那一雙貓兒樣的眼,一副發現好戲的表情,人家的難過,她倒是看得津津有味的,沒同情心的傢伙!
須臾,玥謠突然轉過臉對着晏亭,一字一頓道:“本公主等你到子時,若是子時你不到,明天就來替本公主收屍!”
說罷不待衆人反應,轉身快速跑了出去,在晏亭眼底留下了一抹豔麗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