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覺悲從中來,又將他好生打量,依舊風姿卓越,正當好年華,卻將青絲換雪發,她知他心中惦念,原以爲當真已是雲煙,卻原來,眉頭未下,心頭更深。
“她究竟哪裡好?”
這樣的一句,夾親着濃烈的情緒,脫口之後才發覺自己依舊不夠淡然,伸手撐額,接着補了句:“只要你丟了那不值錢的簪子,本宮可以想辦法將你救出去?”
壁上的火光時而猙獰搖擺——這裡雖是地牢,卻也透着風,迎面吹來,尤其苦寒,玥謠先前的一句,卿玦似乎並沒往耳中去,也或許他聽了,卻把玥謠的話同迎面吹來的冷風一同濾過了。
隨後這一句,卿玦沒有聽而不聞,微微擡起頭來,視線飄忽的掃過玥謠陰情不定的臉,許久,才淡淡的回道:“此簪在公主心中或許不值一文,可在卿玦心中,卻重於性命,丟了此物,縱然可以出去,又能如何?”
這一句話讓玥謠有些惱火,禁不更上前一步,伸手撐着冰涼的銅欄杆,探身向前,瞪眼望向侍着牆壁,面現倦容的卿玦,怒聲道:“不過一根破簪子罷了,競想用命去護着,也怨不得流雲沒有選你,若換我是她,即便蒼雙不及你,也斷不會嫁你,那物事兒再精貴,也不過是個拿來使喚的,怎比得命重,唯有留了命才能爭取機會,這些都不懂.你憑什麼去跟蒼雙爭,你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呆子。”
玥謠的話說的狠,她以爲卿玦會出聲駁她,可是,他也只是木然的看了她一陣,隨後攥緊先前捏着的簪子,垂了眼簾喃喃道:“我本就不及先生,如何能爭得過?她那樣選擇,倒也不錯,若然當初選得是我,怕如今也要被大王迎了去,她希望與喜歡的人過恬淡的日子,那雖金碧輝煌卻冰冷的王宮,一直是她所不羨的,或許住進去了,觸景生情的憶及弱水,怕就是大王日夜伴她,她也會覺得難捱,平白蹉跎了好年華。”
本該怒其不爭的,靜默了一陣,玥謠倒是吃吃的笑了起來,放開了撐着欄杆的手,抱臂環胸的斜眼睨他,冷哼道:“你的部下沒有不知你先前與流雲相好到何等程度的,只是所有的人都不知你如何突然對流雲生疏了起來,常見你二人對面行走,你對她也要視而不見,本宮卻是知道蒼雙府中有一種別緻的物,喚作絕情草的,先前一直以爲你當真飲下了絕情草,如今卻是不敢斷定了,不知流雲可知這事兒?”
這一次卿玦不再漠然,猛地擡眼狠狠的盯着玥謠,寒聲道:“公主此番來尋我,究竟意欲爲何? 若想讓我擔下大王給安排的罪名,我自是認了,何必多費脣舌,計較些與你們毫不相干的事情。”
玥謠橫眉豎目,伸手指着卿玦道:“當真不識好歹,憑着你今日得罪本宮,就算王兄不計較你蠱惑趙娥黛刺殺他的過失,本宮也定要治你,你不是喜歡流雲麼,不是怕惹她傷心麼,對了,你還害怕損了自己在她心中的顏面,極好,本宮偏要讓你越怕越成真,稍後本宮會去同王兄討個情誼,將你要來,斷了你的手足,將你囚在我公主府,隨後本宮會邀約流雲來府瞧本宮的新面首,想想她到時候的表現,當真大快人心。”
卿玦怒目圓睜,咬牙切齒的對着玥謠,啐道:“公主莫不如這便取了我的性命。”
玥謠冷哼道:“想得美,既然敢說下,本宮便讓你知道什麼纔是現實,好生保養着,對了,別妄圖自戕,本宮可以告訴你,前些日子本宮去見過流雲,她念你念得緊,如今她病着呢,你若是死了,想必她那孱弱的身子可是但不住這個打擊呢,好自爲之!”
說罷大笑着轉身,腳步輕快的向外走去。
聽晏亭病了,卿玦激動了起來,可掙扎了許久卻依舊沒站起身子,急聲喊道:“流雲怎麼了,她怎會病了的……”
任卿玦如何喊,玥謠也沒有回話,隱隱聽見她的腳步伴着笑聲漸行漸遠,卿玦頹敗的癱軟在草堆着,伸手恨恨的拍打着自己的雙腿——毫無知覺!
玥謠出去了,回來的便是先前一直看守着他的侍衛,黑衣黑麪巾的,將他本來的面目隱藏的極好,這些人若然避得過年輕時候的危險,許上了年歲,幹不動這刀山火海的營生了,也能得個一官半職的,此時自然是要保護好自己的面容,將來也能得個清白的出身,這是他們大央姬氏內部的規矩,外人不得而知,不過他三哥姬殤極寵他,同他提到過的,那時他便記得大央王儲一旦受封,便會私下養出自己絕對放心的心腹。
這人進門之後,陰測測的笑,“姬將軍,別白費力氣了,大王的毒,若然沒有解藥,哪裡會那麼容易解除呢?”
是的,睿王給他用毒,並非一次性的,一點點的摻在他的食物中,一日半日的沒事,久了身子便慢慢麻木,最開始便是雙腳,再然後慢慢向上延伸,說是再過不多的時日,他便可以不必再受這罪了,要他再忍忍!
卿玦從不懷疑睿王恨他,卻是未曾想到睿王竟對他無所不用其極,他沒有野心,睿王也是知道這點的,可還是將他想象成野心勃勃一般的懲處了——也好,或許他不在了,這世上會清淨許多!
這是他一直存在心中的念頭,可今日心中卻是翻江倒海了,玥謠說晏亭念着他,當真念着他麼,伸手探入懷中,從胸口的夾層中摸出一個小巧的錦囊,那裡藏着一縷髮絲,齊頭處用紅繩仔仔細細的繫好,或許,她給他這縷發的時候並不是哄他;或許,她對他依舊存着情誼;或許,她還念着那時楓山上,躺在他腿上說過的地老天荒……
這樣想了,心裡便不會那麼痛了,笑他自欺欺人也罷,只是給自己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他說過會等着她,應她的便要記下,哪怕一生一世也不覺的等待漫長,只要還有希望。
絕情草——蒼雙鶴當初說過的,那草不過是藥引,放了便絕情棄愛,不放,也不過是普通湯藥罷了,如何捨得忘掉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如何捨得忘掉她對他說過的那些溫馨的暢想:又如何捨得忘記.
他曾經認識過她!
任那侍衛如同婦人般的站在牢外絮絮叨叨,極盡譏諷之能事,卿玦兀自陷入自己的世界中,睿王培養出來的死士,又豈會是碎嘴之人,可每一個見他便要這樣的絮煩.想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睿王實在低估了他的承受能力,自他懂事的時候,記憶中便全是冷嘲熱諷,已經這麼多年,他早就練就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本事了,這些人只是平白的浪費脣舌,原是練武之人,卻到他面前搜腸刮肚的擠着笨拙的污言穢語,實在有些難爲他們了——卿玦閒着的時候,也要同情他們一番,想來他們未必比他幸福到哪裡去的,都是些把腦袋栓在腰帶上的人!
那人見卿玦連聽也不聽他的,只他一個人罵得口乾舌燥,也懶得再罵,轉身離去,把清淨還給了又盯着頭髮出神的卿玦。
玥謠出了地牢,直奔着自己的馬車而去,身後
門衛戰戰兢兢的跟着她,惹她十分厭煩,回頭惡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怒聲道:“你盯本宮作甚,難不成王兄的地界,本宮竟也不可隨意出入,反倒讓你這獐頭鼠目的傢伙看管着?”
見她生氣,那人縮了縮脖子,陪着笑臉小聲道:“公主身邊沒個人護着,小人害怕……”
“滾,就算有什麼事,憑你也想護着本宮,白日做夢。”
這人聽見玥謠高漲的怒意,身子打起了擺子,顫抖道:“是,小人知錯,小人這便滾。”
施禮之後,兔子般的沒影了,玥謠翻翻白眼,繼續向自己的馬車走去。
車伕撩起簾子,玥謠才上車,那裡面的人便迫不及待的問了起來:“卿玦怎樣了?”
玥謠嘖嘖有聲:“你這般惦着他,可他卻只惦着旁人,哎,當真重色輕義。”
一直等着她的姬殤面顯尷尬,苦笑道:“公主便不要取笑我了。”
玥謠哼了一聲,正對着姬殤坐下,對那依舊挑着簾子的車伕道:“回府。”
車伕點頭,放下簾子默不作聲的驅馬上路。
見玥謠氣定神閒的靠着車廂閉目養神樣,姬殤實在坐不住,先前他問的話她還沒回答,要他如何鎮靜,憋不住再次出聲道:“公主,卿玦現在可還好?”
玥謠懶散的掀開眼皮瞟了卿玦一眼,粗聲道:“着什麼急,本宮知道你很有本事,怎的會如此毛躁了,過了而立的人了,還沒個定性?”
這一番話將姬殤逼得面紅耳赤,悶頭出聲道:“讓公主笑話,只是關於卿玦的事情我才如此,畢竟我自幼與他甚爲親近。”
玥謠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坐直了身子,定定的望着姬殤,別有深意的笑道:“本宮此番幫了你,你要如何感謝本宮?”
姬殤愣了一下,小心的盯着玥謠的表情,中覺得她的笑讓他覺得冷,伸手搓了搓肩膀,小聲應道:“公主想要什麼報答,信常侯府會傾力而爲?”
玥謠突然傾身靠前,與姬殤貼得十分的近,輕佻的伸手挑了他的下巴,呵氣如蘭道:“雖你這樣貌不比卿玦出彩,卻也是個難得的美男子,本宮自幼也喜歡過你,不過後來聽說你死了,本宮傷感了好一段時日,莫不如這樣,本宮將卿玦的消息告訴你,你來本宮的府中,本宮定會好好的招待於你。”
她的動作配合她的聲音,令姬殤感覺全身上下的毛孔外加頭皮都麻了起來,愈發的冷,勉強撐着笑臉道:“公主,你我乃爲同氏堂兄妹,此舉實在不妥,亂倫恐遭人置喙。”
玥謠笑得開懷:“認識叔父的人都知道,他的三兒子早在很多年前已經慘死,你就算來本宮府中,本宮只要給你做個身份,又有誰知道本宮與你亂倫,再者,縱然亂了又能如何,本宮就是喜歡,有誰敢唸叨本宮一個不好,拉出去砍了!”
姬殤偷偷向後挪了身子,他心中一直唸叨着卿玦,不想一時失察,將落了口實,半晌之後咬牙道:“若然公主當真能救出卿玦,我便去公主府。”
見姬殤應了,玥謠反倒鬆了手,臉上也不再有那種曖昧,甚至有些落寞的頹靠在了車廂上,仰頭不看他,喃喃道:“即便是卿玦自己認爲沒人在意,卻也有你、流雲和蒼雙爲他殫精竭慮,若他日本宮也被大王囚禁了,可有人會如此待本宮?”
這一番轉變令姬殤有些無法適應,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小心道:“公主乃天之驕女……”
聽姬殤這樣一句,玥謠淺笑出聲,“好了,你也不是個弄臣,何必勉強自己說些沒心沒肺的話.不逗你了,卿玦目前看上去並不好,不管本宮如何挑釁他,他都不起身,想必是起不來了,王兄的手段愈發毒辣,本宮先前也曾去同他說過不能如此對待卿玦,人心自有公道,怕他如此做發,不好服衆,他卻並不在意這些.定是做了萬全的準備,你回去同蒼雙將這些同他說,他定有辦法的。”
姬殤很是動容,想說些感激的話,玥謠卻不想聽,靠着車廂閉着眼,似乎假寐,姬殤也不敢擾她,一路沉默着出了這地界。
翌日一早,蒼雙鶴纔出房門,姬殤便拉着他將從玥謠那得來的消息同蒼雙鶴詳盡的說了,蒼雙鶴垂目聽着,待到姬殤說完,才輕聲應了句:“知了,你且下去,一切照着鶴先前說得準備便可,睿王的毒,難不住鶴,放心便是。”
只要蒼雙鶴說放心,那便真的可以放心,姬殤退下不多時,晏亭便侍着門散漫的出聲道:“睿王又對誰使了毒?”
蒼雙鶴越是瞞她,她越是要懷疑,索性坦白說了:“卿玦。”
晏亭面色一黯,快步走向蒼雙鶴,抓着他衣襟道:“你先前告訴我說沒事的,爲何睿王竟提前給他用了毒?”
她揪着他衣襟,緊緊的;他卻是伸手將她半敞着的外袍攏緊,輕緩的將那袍襟前的帶子繫上,柔聲應道:“那藥不足以致命,只是卿玦身手非凡,若讓真硬闖,睿王總有些忌憚的,他做事嚴謹,自然要保證萬無一失,即便當真對卿玦用毒,也只是漸漸麻痹他的肢體,旁無大礙。”
晏亭看着被蒼雙鶴系出花型的袍帶,緩緩的鬆開了抓着蒼雙鶴衣襟的手,隨後還仔細將那細微的摺痕撫平,低頭輕聲道:“對不起。”
蒼雙鶴輕笑着擁她入懷,柔聲哄她:“寬心便是,爲夫不會讓睿王當真害了卿玦便是。”
晏亭服帖的伏在蒼雙鶴胸口,不知如何言語。
前頭章化匆匆跑來,見晏亭和蒼雙鶴站在門邊,緊緊相擁,有些尷尬,卻沒有退下。
畢竟有些年歲了,章化的步子不免蹣跚沉重,蒼雙鶴老遠便聽見了,只是不想鬆開晏亭柔軟的身子罷了,斜眼見站在大門邊的章化一臉尷尬,笑着鬆開了晏亭,側過身子正面對着章化,和聲道:“章管侍。”
晏亭聽見了蒼雙鶴的話,臉上飄出別緻的紅潤,伸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也端正了身子看着章化,輕聲道:“莫不是大王又派了人過來?”
章化見他二人已經分開,這才恭謹的迴應道:“大王遣人過來,欲尋小姐入宮,老奴過來問問少主,該如何是好?”
晏亭一愣,隨後吃驚道:“大王竟如此明目張膽?”
章化咳了咳”點頭道:“人還等着接小姐,少主,可放小姐入宮?”
晏亭遲疑的時候,蒼雙鶴輕笑道:“讓小姐跟着去吧,不好耽擱了人家的差事。”
章化偏過頭看了晏亭,見她點頭,他才覆命下去。
見章化走遠,晏亭將蒼雙鶴拉進房間,關了門板緊張出聲道:“他如何這個時候便來尋妙萏了,且還是明目張膽的尋她。”
蒼雙鶴笑着擡手順過晏亭鬢角的碎髮,不緊不慢的應道:“如今距晏左相“身亡”的日子並不遠了,你回來這麼久,他一面都未曾得見,心中本就焦灼,又瞧着原本算計好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如何不急,縱然他腦筋活絡,終究多半手段自我這裡得來,我怎能不知怎樣應他,妙萏那裡他自先便要找的,只是有些亂了分寸,才這般匆忙。”
晏亭靜默了片刻,仰頭輕笑了起來,輕聲道:“依你之見,晏左相什麼時候暴斃妥當?”
她問得輕鬆,他回得也痛快:“夜長夢多,免得睿王心慌,便這幾日好了!”